柯小禾立刻起身追了出去，脚步轻盈带着悸动，虽然在旁人看来她头上身上都是带着伤，可根本挡不住她的生猛活力。

医院走廊一如既往地冷清，光线从高高的天窗倾洒下来，当年她穿到这里，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经常往返医院，当时只觉得协和冰冷，弥漫着让人反胃的酒精味道，然而，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是过往的记忆重现，全是柔和安宁。

往前跑去，忽然停下了脚步，后退两步。

侧面正放着一面镜子，它静静地立在走廊转角。

柯小禾凑近，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在镜中的样子。

陌生的脸孔，头上缠着纱布，有点儿乱有点儿糟糕，却丝毫不削减这个女孩眉眼间自信的光。

柯小禾抬起手，看着手中病历上的名字——陈嘉菁，20岁。

她对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陈嘉菁，这次是二十岁生机勃勃的年轻女孩子吗！

柯小禾挥动着手中的病历，仿佛是那些浮夸小说中的女主角。

经过的护士与病人都对这个看起来一身血，疯疯癫癫的女孩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大家都小心地离开她稍微远些。

柯小禾才不在乎，她这就要冲进徐以秾怀里，告诉他，他最爱的柯小禾回来啦！

跑出门，一眼就望见那三人，离离正冲着徐以秾叫喊什么，一旁的高无忧又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离离的声音尖锐，充斥的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与痛苦，“她那样侮辱妈妈，我打她又怎么了！”

柯小禾听不清徐以秾说了什么，但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森冷的气息，她却清楚的感受到了。

果然离离的回应更高了几分，带着绝望，“她说妈妈是被柯家送给你的，他们还说妈妈被你们送来送去！”

离离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指着徐以秾，颤抖道，“你果然是为了往上爬才娶的妈妈！现在又为了权势地位再娶，你！你从来就不爱妈妈！——”

徐以秾右手抬起，动作之干脆毫无半点感情可言——“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了离离的脸上，打断了她的话。

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连痛楚也在那一刹那冻结了，化为心底最深沉的哀伤和不可置信，“爸……”她嘴唇颤抖，只吐出一个字，全是混合着震惊和背叛的呢喃。

柯小禾冲进两人之间，迅速将离离藏到了身后，像一头母兽般护着自己的小崽子。

她直视徐以秾，目光中无法妥协的光焰，“徐以秾你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不必插手，我会让她给你道歉。”徐以秾的回答非常冷淡平静。

“道什么歉？”柯小禾没听明白。

“你少假好心！”离离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柯小禾本来身体就受伤，脚底不稳，身体向前倾去，立刻就是失去平衡的惊慌，

在她摇摇欲坠的的下一秒，徐以秾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柯小禾靠在他的怀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军装的料子粗糙地摩擦着她的脸颊，他身上特有的烟草味渗入她的呼吸。

体温透过制服传来，是久违的安全又强大的感觉。

臂弯有力的将她稳稳的搂着，但是徐以秾的动作并不温柔，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小心。”声音依旧低沉平静。

柯小禾微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发现好像自己忘记了要说的话，她扶着徐以秾的手臂，低垂着眼帘，眼睫微颤，仿佛是一只困在温暖笼中的蝴蝶，只是不愿放手。

“以秾……”她轻声出口，带着慌乱与思绪。

徐以秾轻轻将柯小禾扶正，两人之间恢复了适当的距离。

“我……”柯小禾上前一步，徐以秾却向后退开，然后转身。

“我还有点事，一会会有车子来接你们，”徐以秾走开两步，回头看着高无忧，“你跟我过来。”

高无忧对两人耸耸肩，只好跟着徐以秾走开了。

徐以秾已经走开了，可柯小禾的视线追着那挺括的背影很久很久，心口既有撕心裂肺的痛，又有甜蜜的余韵。

“啊！”沉重的叹息从柯小禾胸中迸出，“他可真帅！”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沉醉。

“不要脸！”离离冷不防的在后面骂了一句。

柯小禾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被扇了巴掌的女儿，她迅速转身，眼中闪出母性的焦虑，“你们关系怎么这么差了？”关怀溢于言表。

离离试图挣脱，却被柯小禾训斥，“别动！头抬起来！”她平添一份严厉。

离离僵在原地，被柯小禾的气场所摄，机械地抬起头，红肿的巴掌印露在母亲的视线中。

“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柯小禾皱眉，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离离泛红的脸颊，声音中充满了责备和心疼，“真是的，怎么能打女儿呢，女儿是可以打的吗！”

“你少假惺惺！”离离嘴硬，梗着脖子呛柯小禾，“装我妈上瘾啊！”

“你——”柯小禾翻个白眼，“拉倒吧，你爱信不信。”

两人之中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噜噜叫了，

“饿。”柯小禾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头，她好惨。

离离也挺饿的，只是她万不能和陈嘉菁一起吃饭，她怕吃着吃着就把饭碗扣陈嘉菁头上去。

柯小禾就管不了这么多，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的指着前方说：“走，吃东西去！”

离离显得有些叛逆，姿态倔强，头扭向一侧，犹如一个生气的小孩，任性而不妥协。然而，在柯小禾坚决的拖拽下，她还是被带着向着门口前进。

“干什么啊！陈嘉菁你放开我！”离离叫起来，“你去哪啊，一会爸爸派的人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找不到他自己回去呗，你想这么多干吗？走我们先去吃饭，我可想北平的小吃了。”柯小禾对离离的担忧不以为意。

“不行的啊，爸爸要生气的，再说北平哪有好吃的！”离离被拖着走。

柯小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眼眸透过斑驳的光影直视离离，声音凝重而温柔，“北平的东西都好吃，我都爱，这里的一切，我都爱。”

她的话语将嘈杂的街道声淹没，只剩下了那沉静而动情的告白。

离离的神经在这番言语中忽然紧绷，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在这刻……

“当心！”

离离的手腕猛地被一股力量紧紧牵着，她突然被拉回，一个柔和的身影挡在了她的前面。

那一刻，视野在晃动中慢慢稳定，目光从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慢慢上移，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依赖的那份温暖再次萦绕心头，她抬头，视线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喜欢穿毛衣与旗袍的温柔女子身上，那个总会把她置身于保护之后的母亲身上。

“怎么开车的呀真是！”

柯小禾对着匆忙驶过的轿车发怒。

内心涌动的感情一时找不到出口，那份错愕和心痛无声的哽咽，压抑在胸口。

离离不敢去相信，与其说是还魂，不如说一切都是她的梦。

面对这不科学的现实，她宁愿选择逃避，宁愿去想象最荒谬的解释。

“想什么呢，付钱啊。”

离离猛然抬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带到了包子铺前，老板正笑眯眯的等着她付钱。

离离开始掏口袋，半天拿出一张绿底的印着壹佰元的票子。

柯小禾不假思索的拿过丢给老板，“不用找了。”

老板接过喜笑颜开的给了四个包子，

“你还真是个大小姐，壹佰元能买一条鱼呢。”离离打开柯小禾递过包子的手，“我不吃！”

“吃吧，你也忙一晚上了，这是你最爱吃的大葱馅的。”柯小禾透过包子的蒸汽看过去。

“我不爱吃大葱馅的。”离离的声音有些颤抖，内心的壁垒似乎被触动，矛盾和迷惘让她的双眉紧锁，“还说是我妈。”

“我也不爱吃法棍啊。”柯小禾的反应狡黠，她咬下一大口，热气伴随着香味一起向她的舌尖袭来。

尽管烫得她皱眉，却也藏不住那满足和愉悦的笑容，她的心情像春水一样荡漾。

好开心啊，她又穿回来了！而且还是十二年后，女儿都长大了，自己还和女儿一个年纪，老公还是这么帅，升官发财了才34岁！

什么人生赢家啊！

她简直不敢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会多幸福！

“现在是1945年啊，日本人今年就要投降啦，”柯小禾张开双臂，一脸拥抱朝阳的幸福样子，忽然她想起什么，问离离，“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

“两个月前，不过你放心，我马上要走了，不会回来了，”离离的回答却是与春日阳光不同的冰冷。

“为什么啊！”柯小禾声音里满是焦虑不舍。

“跟你无关，”离离甩开她的手，“你放心和我爸结婚吧。”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和你爸早结过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离离问出口才想到陈嘉菁又开始‘演’柯小禾了，不禁骂了句，“神经病。”

“别走了，宝贝，”柯小禾的手柔和而怀念地抚摸着离离的秀发，轻轻地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她的动作充满了亲昵，眼神温柔，“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谁和你一家人，陈嘉菁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是？”离离真是受够了，她愤怒地从长凳上站起来，忽然间，她觉得很无力，语气中的疲倦渐渐露了出来，“我打伤了你我认，我会正式跟你赔礼道歉的，至于你以后和我爸怎样，都跟我无关，你们别来烦我，我也不会去烦你们。”

柯小禾听着这番话只觉得头疼无比，她拉住离离，急切地寻求解答，眼神透出迷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陈嘉菁……和你爸爸……以后会怎样？她不是你朋友吗？和徐以秾会怎样？”

离离嘴角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容，快步拉着柯小禾向玻璃门走去。对着镜面反射出的两个身影说，“你喜欢演是吧，好，我陪你演，”离离故意夸张的清了清嗓子，说，眼神在玻璃中反射的自己与柯小禾之间跳动，

“妈妈，”这句话原是带着轻蔑，但当“妈妈”这词一出口，离离便心头一紧。

那一刻，心防瞬间崩塌，酸楚涌上鼻尖，眼泪滑落。

她颤声细语地道出深藏已久的思念，“我好想你，

——他们说爸爸也很爱你很想你，可我一回来就觉得并不是那样……”

离离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呼吸，

“他甚至没给你修墓，家中也没有你的照片，他，他就是想把你忘了……”

“现在，他要娶陈嘉菁了，陈家家世好，所以，他要像以前娶你那样娶陈家的女孩了。”

字字诉尽心中愤怒与无力后，离离深吸了一口空气，尽力抑制住悲痛，面庞上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丝笑意。

“所以我要走了，明白了吧？”

柯小禾的眉毛微挑，“你、说、什、么？”

仿佛在确定刚才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瞬间，一股迄今未有的怒气，突然之间，“砰”的一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