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叶景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瞧崔谌不像因为惦记乌涣而心不在焉,他只是盯着茶杯边缘,一双深邃的眼睛好像想起许多事。
这个侯府很久没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了。
永嘉侯府轻快怡人,没有一丝沉重的东西。在叶景栖看来,再沉重的东西烧掉化为一缕青烟也就轻了。
崔谌不一样,他好重。
叶景栖总觉着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沉到湖底。
自己什么时候抓着他了?
崔谌低头看蓦地按上自己手臂的手,叶景栖忙松开了,松开时还不忘装模作样拂去他袖口不存在的灰尘。
“为什么是捡来的?”他托腮看他,一副一定要听到的模样。
崔谌没有藏掖。
“裴羽是个很好的大臣。”
“谁?”叶景栖没能反应过来。
“你一定不记得了……是从前的一任礼部侍郎。”
叶景栖没说,他记得那个大臣。
甚至记得从前人们在传他当知府时的清廉公正,只是印象太模糊了,十二三岁的时候站在朝堂上很难记清楚哪个人的脸。更何况,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那年我参加殿试,满怀期待想做个裴大人一样的好官。
“尚未迈进那道门,一个死去的人在我面前被抬了出去。那时是他上奏说事关边疆百姓,不可向北戎求和,没能争过反对的大臣,被驳回了。他坚持,没能成功说服皇上,触柱而死。那是他为官后第三十五次在朝堂上如此败下阵来,他曾在笔记里写本来想着再奏一次吧,一百遍也不行就辞官回乡,但又觉得还未竭尽全力,下次一定可以说服皇上的,这回他真的做到了,皇上不久后还是坚持击退了北戎。但总之那天,血流了一地,那个扳指就落到了我脚边。他就是裴羽。
“你最清楚的。我朝律令,捡到了就是你的。
“我就把它戴上了。”他这话说得倒轻飘飘的。
“听起来有些不吉利呢。”叶景栖评价。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死,像他那样死。但又不能像他那样死。”
他扬起下巴的时候,露出脆弱的脖颈。常年习武的叶景栖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想着伸手便能将之掐断。但他又觉得,这是一个他杀不死的人。
叶景栖忽笑起来,“这样的决心竟然值五十两银子,我是卖得便宜了。”
“最好不要再贵,不然我也只能舍弃了。”
他摩挲过空荡荡的手指,说得很平静,表现得好像割舍掉任何东西,都毫不费力。
“呵,还给你吧。”
毫无征兆地,叶景栖握起他的手,亲手将指环戴在他手上。
崔谌被握住,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但他抽不开。
叶景栖其实是唯一个握过他手的人。
即便那日的事叶景栖几乎不与人提,他更是装作没有过。但并不是不在意,情况更糟,那经历让他紧张,他只是装作轻松自如。
叶景栖攥着他,观察着他,连颤动的眼睫都不放过。崔谌的手掌与指节都柔软任由摆弄,实则腕子与臂膀一道僵着。
他不再欺负他,松开了手,崔谌的神情肉眼便可见好了一些。
崔谌的眉头偶尔会蹙起,唇常抿得很紧,那并不是一张如叶景栖似的,明媚的脸,不笑的时候甚至有些忧愁。可如今叶景栖仔细看他,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鼓动。
他心跳得比那个荒唐的午后还厉害。
叶景栖想起他父亲,父亲告诉他“第一眼见到你母亲,我就知道这一生都是她。只有她。”
叶景栖有个不妙的猜想。
送走崔谌。
夜里叶景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在堂前练剑,有人在廊下抚琴,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他是不是……喜欢上崔谌了?
醒来后的他披着被子在床头坐了半天,往日对其他美人的夸赞与喜爱,也并不是虚伪的,他发自内心欣赏,但叶景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他总想到崔谌,魂不守舍。
“侯爷,侯爷!您的头发还没梳好。”叶景栖重新坐回椅子上,“噢,要上朝了吗?”
“嗯……还有一个时辰,您今天醒得也太早了。”丫鬟奇怪道。
听她这样说,叶景栖松了口气,但又有些焦急。
他从房里迈出去的时候,晨光恰好,天色比往日都要晴朗,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花木气味。
他现在特别想上朝,上朝就能看到崔谌了。
他要见他,问问他是不是给自己下了蛊。
穿过院落的时候,叶景栖瞧见乌涣坐在庭院里的石墩上,桌上摊着一本书。
乌涣那天很快就被找回来了,小孩不过是在湖边坐了坐,就明白钱财该拿。或许不仅要拿这些,乌汵手里剩下的,也该拿到。
这是阿述告诉他的,乌涣还什么都没对他说呢。
叶景栖不在乎,明明还要上朝,但他今日心情不错:
“你在看什么?”
“呃……”乌涣显然没料到叶景栖这么早去上朝,见他们来到,神情变得仓惶。
叶景栖发觉他为难,顿时来了兴趣:
“拿来给我看看。”
他从阿述手里接过乌涣的书。
哦,原来是个话本子,怪不得怕被抓住。
“好看吗?”叶景栖问,他不太感兴趣,有功夫看这里发生的事情,还不如直接做来得有意思。
“……还好。”
“怎么不读书?”
“书还没有。”
叶景栖奇怪,家里有得是书。
阿述一见他表情,立刻解释:“书在您的书房里,旁人不能进的。”
“原来如此。去看吧。顺便翻翻我书房有什么我都不知道的机密。”
叶景栖说着离开了,临走还不忘把那本书拿走。
果然让乌涣出门读书这事,还是要快些处理。
“唉……别……”乌涣都顾不上能肆意读书的喜悦,见叶景栖将它带走,脸色很是难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景栖莫名,他翻开扉页一瞧,原是狸先生的手笔。
现在狸先生都是他的了,看他一本书也无妨吧。想着便随手丢给阿述,打算回来再细看看,究竟什么,让乌涣这么难开口。
莫非是狸先生又编排旁人进书里去了?
叶景栖到了宫中。
才得知自己好不容易有一天愿意来上朝,皇帝却不曾临朝。
真正想休息便能休息的,哪里是自己。
分明是皇上。他甚至可以不提前传消息,就要看众人白跑一趟。
既然皇帝罢朝,众人只得各自留下奏章,便离开了。
这对大臣们来说,可是一件松快的好事情。
叶景栖不这么想了,他才看到崔谌一眼。
事已至此,趁着众人鱼贯而出,他去追上崔谌想和他说两句话。
今天这样早,还能多说一些。
他早上吃什么?吃得多么,饿不饿?这么瘦,来侯府吃饭吧,侯府的厨子若是再努力些,恐怕就得被皇帝要走了,很值得一吃。
叶景栖思量着第一句说什么,一道人影挡住了他。
大太监喜德昭从他面前经过,先他一步拦住崔谌。
喜德昭找崔谌能有什么好事?崔谌才不会搭理他。叶景栖想。
只见喜德昭与崔谌说了两句,就将崔谌往另一条路上引。
怎会如此?叶景栖顿感不妙,跟了上去
他跟了不出两步,意识到这该是皇帝召崔谌有事。还没等他想明白,脚步轻柔的喜德昭回头便将他抓了个正着。
喜德昭尖细着嗓子,问他:“侯爷找皇上有事?皇上今日恐怕没功夫见您。”
“这不是我有功夫来见皇上嘛。”叶景栖回答。
谁也不能阻止叶景栖跟着,喜德昭也只是提醒过后,领着崔谌往前走。
叶景栖跟着来到了御书房门外,喜德昭带崔谌畅行无阻,直接进了门。
而叶景栖则只好等在门外。
但不出多时,他也就轻松被招了进去。
急匆匆地来,叶景栖还不知道找什么说辞。一进门,只感觉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
穿过博古架看到前面的人,却又不是什么处理机要事务的大臣,而是一身绫罗,头上簪着宝石花的淑妃娘娘。
许是近来话本子接触得太多。
叶景栖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崔大人和淑妃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皇帝发现了。
但再往前就看到了跪在地上撅着嘴的二皇子。
他瞬间就想通了是这小子的问题,崔谌正是二皇子的老师之一。
果然,二皇子身后还站着其他的两位师傅,都战战兢兢低着头。
这又是替崔谌闯了什么祸?
“爱卿找我,有什么事?”皇帝先关心的是格格不入的叶景熙。
叶景熙瞥一眼喜德昭,实话直说:“本是无事的,可碰上喜公公,他说我今天来找皇上,皇上必不见我。我当有什么大事,特地来看看呢。可有我帮得上忙之处?”
皇上听罢,瞥一眼喜德昭,瞧不出喜怒。
不过声音却是带笑的,他吩咐叶景栖先坐下。
“来得正好,自然有,待会儿还要你帮朕好好想想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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