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过!”
听到宋导的喊话后,谢影来到监视器前捧着裙子蹲下一同看回放,几段远景、中景、特写效果都不错。
就拿最后老管家回头所看到的那个画面来说,先是以他半边灰白的头发为前景,镜头缓慢前推,主体转变为右侧的桂花树、石桌椅和悠悠摇晃的摇椅。
最终,定格在这个画面,而有所变化的仅是那渐暗的天色和随风摇曳的枝叶。
谢影再次拒绝一旁递来的小马扎,侧首解释道刚才几个景别内一直坐着,蹲蹲舒服些。随后,视线回归监视器。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迷蒙月色下,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也染了分别样的意味。细究原因,竟是来自于摇椅上那道薄如纸片的人影,她毫无抵抗地躺在摇椅间,接受着这世间万事万物仅仅是从她身体掠过,就如日光,如这月色,还有这夜风。
她分明没在看镜头,甚至无人知晓她在望着什么,或许是夜幕,或许是屋檐,又或许是空中轻荡的落花。但镜头外的人,却又看得分明,她的目光,满是悲戚。
“挺好的。”宋导声起,指尖出现在监视器上,“你看这帧起风了,这两片树叶顺着风向飘落,刚好飘向对角线,这正正好。唯美得不行,真挺好的。”
叶子不是人工撒的,时值盛夏,未到落叶时节,所有人看了也都发出和宋导一样的感慨:“哎,正正好。”
宋导向来是个随时零帧起手的性子,这“正正好”的话题还没来个升华,他冷不丁瞅向谢影,发问:“你放火的戏份一起拍了?”
谢影怀抱半裙,歪头注视他,见他神情认真,点头道:“可。”
于是下一秒,宋导冲到角落里拽着正翘腿喝冷饮的道具组组长亲切且热络地聊了足足两分钟,而后以喜提后背一巴掌为战果,举着红白相间的大喇叭宣布:“天气预报说明天晚上可能有大风,大家辛苦下,今晚火场戏份一并拍掉。洒水车40分钟后就位,道具组、陈设组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化妆组、服装组抓紧改妆造,摄影组再拉两台机器来,灯光、录音提前做好准备。其他的场务尽快通知到位,90分钟后开拍!”
片场内瞬间哀鸿遍野,但抱怨归抱怨,众人深知剧组运转起来就是这样没个准的,便还是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谢影迅速在服装师的协助下换上火场戏份所穿的衣裙。衣裙是冯洛笙归国后,因家里提前准备的衣物入不了她的眼,冯父特意请了师傅前来量体裁衣,版型按着她的意思来制作的,波浪对襟带暗纹的素白翻领衬衫,搭配缥碧织金马面裙,颇有些汉洋折衷的意思。
彼时,冯父虽然不理解她的创新设计,但依旧连连夸赞衣裙好看,人更好看,还让师傅循着这思路多做些其他配色的,余布再制些配饰或她惯用的小拎包。新晋小跟屁虫也抓着衣角,大眼眨巴,眼中满是惊艳。
换好服装,谢影坐在化妆台前,由着一直负责她妆发的两名化妆师和梳妆师捣鼓,手上抓着最后一册剧本,在能不闭眼的时候飞快垂眸瞅两眼内容。
火场戏份中,演员只有她一人,而且全程没有一句台词。正因为没有台词,意味着这场戏对眼神和表情的感情传递要求极高。
按照通告,这场戏原本是明晚拍摄的,她本来还想着今晚下戏后回去再好好琢磨,没成想导演居然不按计划来,而自己竟也脑子一热应下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影深深呼了口气,两页纸的文字在脑海中来回打转,虽然没有台词,但还好有心理活动,走马灯似的回忆着冯落笙这短短一生的经历,她的情绪渐渐与人物合一。
马上,她就要赴死了。
理智,又决绝地赴死。
妆发已完成,在化妆师的提醒下,谢影思绪回笼,甚是自然地抬眼看向镜子里的人。
只一眼,令她不自觉有些许晃神。镜中的谢影已然成为了冯落笙,成为了虽然身着旧裳、眉眼未变,但周身气韵已截然不同的冯落笙。
正推开梳妆室虚掩房门入内的小助理蔡乐站立观察了会儿,确认妆造都弄好了,这才走近。
眼前一黑,是她在身侧遮挡了光源。谢影同她简单聊了两句后,便起身准备去片场走戏。
刚迈出两步,谢影蓦地足下一顿,她没来由地回首,光影明灭中,她深深地注视着镜中那衣裳、妆容无一不精致的人。
小助理几人也随之驻足,疑惑地看向她。
不知为何,谢影觉得镜中那人眼中仍是晕着化不开的哀伤,如同身份切换失败,方才决然的情绪不知在何时悄然消散。她敛眸心下无声轻叹,到底冯落笙是冯落笙,而她是她,若是她身处这般境地,定然不会选择同归于尽这条路,心头萦绕的哀伤占了上风,不过是为冯落笙的结局感到难过与不甘。
“姐?”小助理拎着小风扇,想举到她脑袋边给她吹吹风,又生怕把发型吹乱。
化妆师和梳妆师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跟组多年,什么状态的演员她们都见过了。
谢影没有立即回应,她的目光由绣了高昂脖颈、展翅欲飞的仙鹤的缎面鞋尖缓慢移至因方才走动而微漾出些许弧度的裙摆,再到腰间被马面裙紧紧环抱住的波浪对襟衬衫。
数次呼吸后,她抬眼再次深深地凝视着镜中的人,仿佛是彼此间的最后一眼。而后,决然地转头。
“走吧。”她大步向前。
走吧,冯落笙,一起干最后一票大的。
离片场越近,四周越加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小助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拉住谢影的手臂,凑近她耳朵小小声说:“姐,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下。何婧姐不是让我多注意某两个人嘛,我刚才看到……”说到这里,她本就低的音量又往下压了压,“我看到了秋水,她有点奇怪。”
谢影哭笑不得,何小婧真是防范工作做得太到位了,远在上海都能让小助理疑神疑鬼盯着别人。
“她怎么奇怪了?”她顺着小助理的话问。
小助理踮踮脚,右手掌挡着嘴巴:“今晚夜戏没有她,她原本也是不在片场的,可是宋导通知要拍你的杀青戏后,她居然出现了,而且穿得还挺好看的,肯定是想拍杀青合影的时候把脸上灰扑扑的你给比下去。”
谢影颇感无奈,欲言又止。
“哼,不过她可打错主意了,我们姐属于越狼狈越好看的,战损妆更是一绝,完全吊打她。”小助理自顾自地小声哼唧唧。
“那要辛苦你给我多拍几张咯。”谢影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必须的!”
距离开拍还有些时间,谢影和宋导讨论了一会儿冯落笙的行走路线,没有疑问后便开始走戏。
按宋导的计划,这段正片时长打底七八分钟,虽说剪辑时会穿插一些回忆杀,但不会过分多,因此各机位拍摄的可用素材累计时长少说也得一小时上下。
几次走戏过程中,增减了不少动作,并不断进行灯光和机位的调整,待样样都满了完美主义者宋导的意后,拍摄正式开始。
夜幕深深,圆月高悬,偌大的冯家大宅内,安静得只余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以及水沟里偶尔传出的窸窣声。
房屋转角处,一抹浅色乍现,徐徐打破泼墨般的夜色。
冯落笙一手懒懒摇着扇,另一只手轻缓向窗沿倾倒无色的澄清液体。许是气味难闻,她不自觉地蹙起眉,扇面抵在鼻尖,但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停歇。
这偷感十足的举动,愣是因她轻快的步伐显得潇洒又恣意。
一间完了又是一间,几间屋子的木质门窗皆已被松节油浸润,相连的道路上也一片水渍,只欠一缕东风。
她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下一秒,消失在走廊尽头。
再次现身时,她双手上的物什大变样了。她左手提一盏花灯,花灯提杆上悬着一个铁丝提手的玻璃小罐,大拇指摁住铁丝以免小罐滑动;右手执着一支黄铜镊子。
像是做着某种严谨的实验般,她小心翼翼地用黄铜镊子夹起罐内的酒精棉球,往花灯里静默燃烧的蜡烛上方轻轻一触,浅蓝色的火焰瞬时亮起。
独特的火焰颜色映在冯落笙的眼眸中,神秘又诡谲,煞是好看。
叉腰盯着监视器的宋导有些意外,照他估计,谢影进入状态不难,但由于不久前才结束和老管家夜谈的戏份,她应该还需要稍微调整。可没想到几组镜头下来,情绪竟然都很契合,就拿此刻的大特写来说,她那眼神,分明就是一个游走在正常人和疯子边缘的人才会有的。
“哒。”
冯落笙红唇微张,齿舌轻触又分开,为棉球无声落在窗沿上的瞬间配音。
宋导又是眉头一挑,这个戏加的,他简直太喜欢了。
镜头中,火光骤起,迅猛地朝她扑来,她足下轻点,裙摆在夜中绽出一抹金闪闪的月华。
不多时,又一处火光亮起。
夏风,也该为这中秋夜助助兴了。
周遭已响起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其间似是还夹杂着并不清晰的呼喊。
漫天火光中,她闲庭信步地来到祠堂前。
祠堂大门紧闭,高悬的匾额上书“敦亲睦族”四个大字,看得冯落笙发笑。
她甩开手上的东西,抬手推开紧闭的大门。木门微晃着轰然大开,层层叠叠的牌位带来如山般的压迫感,与此同时,她的双臂也缓缓垂下。
“右手,放大。”宋导小声对一名摄像说。
摄像将镜头前推调整焦距,出现在监视器里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腹,早已被黄铜镊子烫得通红。
“等下手部特写补拍,放在抬手推门的时候。”宋导飞快布置,说话的同时看向另一个监视器,画面中是谢影此刻的面部特写。
位于祠堂内的机位紧紧抓住谢影的神情变化,她微仰脖颈,将牌位从高到低一一扫视,而后环视周围,表情带些讥讽。
门外,倾倒的花灯早已燃烧,火舌燎过润过松节油的地面和墙壁,迅速蔓延开来。
往日,所有人都对进入祠堂趋之若鹜,恨不得站在最靠里的位置,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冯家人,有资格分得一杯羹。可现在,院内多处走水,祠堂又成为了最无人理会的地方,在现实利益面前,这些所谓的冯家人又怎会在意一群死人的牌位呢?
视线扫过双亲的牌位,顿了顿,她的眼眶逐渐染上殷红,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终却只化作两行清泪落下,在火光中闪着莹莹的光。
我是疯子,那便是吧。
火中烧得猛烈的房梁已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只听隆然一声巨响,瓦片与房梁齐齐掉落。
横斜在镜头前的木梁上摇曳着明媚的火焰,冯落笙合上双眼,嘴角带笑,又两行眼泪覆上未干的泪痕。
“过!”
怎么每个镜头都那么满意,宋导内心“哇呜”,嘴上也没停,喊着人出来,赶紧灭火。
谢影收拾好情绪,上前给摄影搭把手将器材搬出去,正准备离开火场时,不料又一根燃得正烈的木梁径直往她后背方向砸,她下意识转身抬起双臂格挡,火舌迅速燎着衣物燃烧起来。
屋外,无数人惊呼。
她想跑,却无法迈步。
双眼已被烟雾熏得睁不开,她眯着眼低头,火光中,一只黑猫死死咬住她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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