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暮年存壮心

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陵园的停车场,谢影这边刚补充完,一抬头就迎上了诸位老同志的注目礼。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当初她第一次以副总兵身份参与到战事分析与指挥时,不少同僚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惊讶和欣赏。

其他人还只当是谢影回归褚家后学了不少,深知内情并非如此的褚老爷子则是探究地凝视她几秒,随后解开安全带起身。

等老人们陆续下了车后,谢影等人才往车门方向走,脚还没落地呢,就见三三两两在扶腰耸肩松腿。

褚许臻抬腕看表,又用手肘顶了顶谢影的胳膊,示意她看时间。从中巴启动到抵达陵园内部,共耗时六分半钟。

谢影一直思忖着方才是不是说得有些多了,经褚许臻这么一闹,她终于把心头那一股子懊恼的情绪给撇了开去。略一琢磨明白他的意思后,她哭笑不得:“巴士自然不比平日出行的车来得舒适,将来你若到了这个年纪,说不准还不如爷爷他们呢。”

“我是那种人吗?我是在表达我对前面这群老战士的敬仰之情,即使上了年岁行动不便,依然风雨无阻为战友祭扫。”褚许臻嘴角一抿,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谢影睨了他一眼,再次压低音量:“你别贫了,小声在我面前说一嘴也就算了,待会儿你可得收一收。”

或许是受陵园安详静谧的氛围影响,褚许臻敛容正色,不再吭声。

众人一路跟随着陵园管理员的脚步,越靠近陵园中心地带,交谈的声音便越发小。到最后,除却鸟雀自头顶飞过时的翅膀无声扑棱,以及两道树木的枝叶因风舞动而发出的声响,整个园区让人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死寂。

而一转角后,那突然生生跃入眼帘的整片墓地惊得人头皮发麻,那种毫无生气的震撼更是到达顶峰。

数不清几排几列,入目所见皆是一方方白花花的墓碑,墓碑与墓碑之间有两个小坑,种植着两棵矮小的龙柏。虽然是春日,但龙柏的颜色并不鲜艳,反而是坚毅的翠绿色,给偌大的墓地染上了些许固执的生机。

“这片龙柏老了,等到初冬就该换了。”

前方,管理员和老人们说道。

褚老爷子沉吟了片刻:“再熬一年吧,明年春插。”

“得看看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听说今年冬天不是一般的冷。”

他们又往朝走几步,是否还说了什么便听不分明了。

这次祭扫,与褚许臻这些小辈往年所经历的有很大区别。以前,多是在这一整片墓碑及后方的英名碑前站立半天,再三鞠躬,一次祭扫就算结束了。可是,此番却是在每一块墓碑前走过,老人们望着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思考着,低声讨论着,若是墓主生前正巧与哪位老人相熟,便由那位老人介绍他的事迹,跟多的是糗事、趣事。

时针走动了三大格,分针走过了三圈,他们走过了一百七十一块墓碑,也走过了这一百七十一人的一生。

不,不仅仅是一百七十一人的一生,是那些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有尸骸的、没尸骸的,是那千千万万没能再睁开眼打量这个日新月异国度的……先烈的一生。

长达三个小时的站立行走,对于在场大多数老人来说并不轻松,但他们始终坚持着,甚至拒绝了小辈的搀扶。

继续往前,是几块巨大的英名碑,上方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偶有几个姓名磨痕严重,显然是有人常常抚摸着姓名追思先人。

褚老爷子定定地站在英名碑前,半晌又回首望了眼白茫茫的墓碑,语气飘远:“他们当中,可能有的不是好儿子,有的不是好丈夫,有的不是好父亲,甚至也有各种毛病,什么嘴欠啊、驴脾气啊、爱贪小便宜啊……可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一大群人,在国家危难的时候站了出来,在国家需要的时候站了出来……”

说着,褚老爷子哽咽了,停了两秒继续道:“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十几岁北上打一场特别艰难的仗,那时候总有人问,我们能不能赢,能不能回家,没有人能回答。后来,新兵熬成老兵,慢慢没人问了,因为大家都明白了一件事,不管能不能赢,不管能不能回家,都不能后退,因为在自己的背后,是国,更是家。”

记忆忽转,谢影仿佛一瞬回到初入军营的那天,她站在新兵群里,听着总兵与十余方阵的老兵们的怒吼。

“为何从军?!”

“保家!”

“为何从军?!”

“卫国!”

“为何从军?!”

“护民安!”

这份久远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的架势令她有些喘不过气,即便这大半年下意识不去回想旧事,但身为军人的那一份无畏与坚持早已深深烙印在骨子里,哪怕换了时空换了身体,她始终是褚廷君,那个出生武将世家,从军多年的褚廷君。

她合上眼,紧咬牙关,而耳边回荡着的,是旧日军营中满含热血的吼声与褚老爷子苍老飘忽的声音在不断交织,缠绕。

“那时候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勉强能写自己的姓名。那时候的环境也不比现在,缺衣少粮,装备落后还短缺。孩子们,尽你们所能去守护这个当年一群没文化没知识的老头老太用血用命换回来的国家,好吗?”

在场的小辈们都已红了眼,接收到这句饱含寄托的问句,个个立正稍息,齐声回应:“是!”

没有一人慢半拍。哪怕是谢影和褚许臻。

返回公馆的途中,或许是由于心头百感交集,中巴上的氛围不同于来时,不再有清亮嗓音的热烈讨论,只余那压低了音量的交谈偶尔悄声响起。

还未抵达公馆,褚老爷子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眯眼看短信,眉头登时一蹙,神色凝重。

“怎么个情况?”施老向来眼睛毒,第一个看出了他神色的不对,问道。

褚老爷子:“老蒙半夜进医院了,还没醒。”

“……叫他记得体检他总是当屁话,真是,真还是那个臭脾气,不服从命令不听从指挥……”话说一半,老人收了声,一张脸微微涨红,就连松散带褶的眼皮都泛着红。

众人噤声,大家都意识到这个消息的传来带着些许凉意。施老说的多半是气话,这批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战士军衔不低,而且大多都住在大院里,例行检查自是不会少的。可是气急的背后,却是对现实的恐慌,毕竟这把年纪的老人一旦因病进医院,便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问问在哪个医院,我们转道过去。”一位老人着急道。

褚老摇了摇头:“哪有刚从陵园回来就去看病人的道理,就算老蒙不在意,他家人能不介意?这样,明早我会去一趟,时间上没什么冲突的就一块去。”

“行,我没问题。”

“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安排?趁着老胳膊老腿跑得动,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

公馆,虽然一群人约好了探病时间,但这顿午饭众人还是吃得味同嚼蜡。

午后回程,褚许臻驾车,谢影坐副驾,褚老爷子上了后座。

一如来时。

轻缓的纯音乐如水般潺潺流淌,加之人在饭后容易犯困,没过多久,褚老爷子就上下眼皮打起架来了。

“哥,糖呢?”谢影在车前方几个放置杂物的小凹槽里来回打量,愣是没找到离开公馆前她提醒褚许臻买的薄荷糖。

褚许臻努嘴:“你前面的储物箱里。”

谢影鼓捣了会儿,终于打开,只见里头除了几张加油卡洗车卡外,还有一个纸袋,拉出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塞了八盒小铁盒装的无糖口香糖,各种口味都有。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就都买了。”

谢影被这廉价霸总的台词给震了一震,憋住笑挑了盒黄灿灿的,柠檬味。打开盒盖,示意褚许臻伸出一只手来。

褚许臻了然,迅速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两颗。”

算不上清脆的两下糖果在铁盒子里的碰撞声响起,褚许臻含着清爽提神的薄荷糖瞅了谢影一眼:“怎么想到要买这个?”

谢影也往嘴里塞了一颗,回道:“网上说人在用饭后血液集中在胃部,注意力难以集中,一小时内不适合开车。”末了,她又补充道,“来时没见你手边有提神的东西。”

褚许臻笑了笑:“我还当小妹妹突然撒娇,找哥哥讨糖呢。”

“早过了撒娇的年纪了。”谢影整理着小铁盒,塞回储物箱。

“廷君,你……”褚许臻以往和谢影交流不多,大多是和长辈们或是许然坐一块儿闲聊,没多少机会两个人这样谈天,听谢影这么一答,他突然有些想听听她的过去,但下一秒又想到她的养父母皆已离世,只能在短暂停顿后强行转了话题。

“你观察能力挺强的嘛。”

话转得并不生硬,反而能流畅与前面的话题衔接,谢影自然想不到他心里在短短几秒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失笑道:“这很一般吧。”

“这还一般啊?什么气温湿度记得清清楚楚,地形地势一眼看清,还能分析战力和策略优劣……”说到这儿,他抬抬眼皮看了眼后视镜,老人家没任何动静,便继续怀疑地问道:“你在家的时候,爷爷是不是逼你学什么东西了?”

谢影一挑眉:“你问爷爷。”

“爷爷这不是睡着嘛……”褚许臻回声,再次望向后视镜时,却冷不丁地迎上了老爷子的视线,“爷爷,醒了啊?”

褚老爷子拧着眉头抬手揉肩:“从小教你那么多,也没见你会用,廷君的天赋比你强多了。”

褚许臻撇嘴:“我志不在此。”

“你志在毛线。”老爷子毫不客气地回怼。

褚许臻大学读的专业是化学,考研时选择了材料工程,毕业后也老往研究中心跑,曾经有一段时间还真和外形类似毛线的材料日夜打交道,所以许然总爱打趣他,说他只会玩毛线。

谢影咬着嘴唇强忍笑意,谁料下一秒褚老爷子就把目标转向她了。

“廷君,今天看的那场模拟战,你有什么想法?”

“模拟战……”谢影小心斟酌用词,说道,“我对现今的作战方式不太了解,但仅仅用夺下一个据点作为一场战争的最终目标,或者说以是否夺得据点来论一支队伍的成败,这有些不妥。”

“怎么说?”

谢影回答道:“纵观古今,所有战事的时间线都不短,这场模拟战只能算是战争中微小的一环,率先抢夺据点虽说有一定优势,但无法取得关键性作用。而且如果不将夺得据点作为模拟战的结束标志,而是以一定时间为标准,红军无论是在当时结束的时间点,还是延长时间后,在装备数量和人数上都比蓝军高出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觉得从长远来看,红军会取得胜利。可是,红军指挥在上级下达了明确指令,也就是必须夺得据点的情况下,只要没成功,所有的‘长远来看’,都是失败。”褚老爷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身为一军指挥,部分情况下当变则变,眼前的胜利固然重要,可若是将最终胜利让步于眼前,往往只能咽下败果。”老爷子的观点对于谢影来说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看着谢影一脸倔强,褚老爷子又松了松笔挺的上本身,向后靠去:“没人能料到最后,只能争取眼前。还有啊,将军也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人手一抬,一放,该怎么走那是半点不由人啊。”

褚许臻听完这几来几回,真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褚老爷子最后这两句一出,谢影便陷入沉思。正巧,车内的音乐一曲结束,有了短暂的沉寂,为打破这奇怪的氛围,褚许臻便插进话来:“要我说啊,归根结底就是整个战场细节设置不合理,说据点多重要多重要,可是除了一栋房子还有什么?没人力没粮食没器械,连材料都没有,设置太敷衍了,体现不了重要性。是吧?”

谢影和褚老爷子齐齐看向他,一脸看智障的样子。

“呵,嘿嘿。”褚许臻讪笑,末了顺嘴夸了谢影一句,“爷爷,廷君是不是挺厉害啊?”

老爷子总算把视线挪开:“不错,就是少些历练。”

这句话背后可能存在的意思令褚许臻一惊,谢影更是心脏狂跳,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在叫嚣着:我要从军!

她努力平复呼吸,开口:“爷爷……”

褚老爷子见她这样子,立刻打断:“廷君啊,爷爷还是那句话,做你想做的事,我们家没有什么是非要你扛起来不可的。”

一腔躁动热血渐渐平息,对,她除了是褚廷君外,还是谢影。

“刚才我在英名碑前说,你们要尽力守护这个国家,不是要求你们走上军人那条道,是不管什么身份都能坚定立场,做好本职。像是许臻,你就好好鼓捣你的毛线,努力做出点成绩来。”

不等褚许臻反驳,他又望向谢影,语重心长说道:“你呢,你在的那圈子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是人的东西也有,个个时时准备给你挖坑,拖你下水,你要谨慎,不能受那些影响。还有,公众人物的影响力太大,你要注意一言一行,给喜欢你的那些孩子带个好头,就算传达不了好的,也绝对不能带去坏的,知道吗?”

“是,爷爷。”谢影扭头看向车窗外,只见那飞驰而过的树影在不停地变幻形状,最终,化成了一块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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