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夜泊孤舟

紧而密的雨滴打在屋顶,噼里啪啦的像是过年放的小鞭炮。

李令仪像往常一样,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她嫌脚踏硌,特意在上面铺了一层厚毯子。

她仰着头看着窗外的雨势,“下得好大啊,也不晓得会不会耽搁明天行船。”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她扭过身去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今天中午在渡口停船补给的时候,我下了船。这里的青梅成熟了,渡口的集市有许多人在卖。堆成一座座小山,供人挑选。我本来想买的,那东西吃是吃不得的,但可以拿来泡酒。”

“可是这种青梅酒市面上也有的卖,我下船就遇到了。店家说是用上好的竹叶青泡的,加了冰糖、蜂蜜。还特意尝了一下,又酸又甜,还有一点点辣,味道相当丰富。”

停顿片刻,兀自笑道:“我深知我是泡不成这样的好味道,所以就买了现成的。我是不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脖子扭得有些酸,索性转过去支着脑袋看他,“你爱喝吗?要不我给你留一坛?……不过,你得快点醒过来,我怕忍不住给喝光了。”

抬手帮他掖了掖被子,继续念叨:“其实,这天气还挺适合喝酒的。坐在窗下,听雨,品酒,再叫十三哥弹奏一首小曲儿。啧啧~,人间美事!”

“我十三哥琴弹得好这事,跟我的字写的难看一样,在后宫人尽皆知。至于前朝有多少知道,我就不晓得了。不过你是他的好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她甫一沉默,便只余满室寂然。

顿觉得胸口发闷,有些透不过气来。想了想起身走向对面的小轩窗,将一把椅子挪开,打开了一扇窗。

冷风夹着雨丝立即灌了进来,衣裳被风顶着像只振翅的大蝴蝶。

她冒着风,将双臂撑在窗台上,上半身探过窗子,感受冷风盈袖,脸颊慢慢被雨丝打湿。

船锚所抛地点距离岸边只隔了一丛茂密的芦苇,船体随波飘荡时船头不可避免的探进了芦苇荡,顿时惊起三两只水鸟。

那水鸟通体白色,据她猜测是白鸥。

当然,也可能只是水鸭子。

但相较于水鸭子,白鸥就显得风雅的多,她宁愿是白鸥。

此时天色已晚,能见度很低。但由于她离得近,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被惊起的白鸥煽动翅膀,“忒”的一声飞向更深的芦苇丛,瞬间消失不见。

忽想起前人的一首词,何其的应景。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1)

屋门“吱呀”一声,打断了她。

她转头看去,刚好看到靖王关门的背影。他手里提溜着两个坛子不得空,腿脚并用关上了门。

李令仪留心看了坛子一眼,认出来那是她的青梅酒。

靖王一边往里走,一边自然的接口:“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

他将酒坛放在桌上,看向她眉眼俱是笑意:“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念到此处停住,示意她继续往下接。

李令仪定定的看着他,有些无语。

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不满的催促:“诶?快接,别破坏气氛!”

李令仪被气笑了,“你偷我的酒,还说我破坏气氛?”

“有好酒当然要请哥哥我共享了!”

他在对面坐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方才去你房里寻你不见,我就知道你来了这里。”

说完冲她暧昧一笑。

手也没闲着,将桌上的那两只冰裂纹茶碗内的残茶隔着窗户泼到河里,又拿热水涮了一遍,才缓缓注入青梅酒。

“几年前曾喝过这种酒,虽然比不得鹤年香醇,但也别具风味。”

鹤年是专用于皇室的贡酒。

说着递了一碗给她。

李令仪将移开的椅子摆正后入座,低头看,红褐色的液体盛在雨过天青色的汝瓷碗盏内潋滟着漂亮的光泽,像镶嵌在青玉上的红宝石。

两者不经意的碰撞,竟然出奇的相宜。

端起来凑到鼻间轻嗅,一股清甜的酒香味萦绕。忽想起皇上对他的评价,感叹道:“怪道父皇说你嘴刁。”

骤然提及皇上,她唇角的笑意一僵,垂眸轻啜酒液。

察觉出她的异样,靖王清浅一笑没有再答话。

两人沉默着各自低头品着各自碗里的酒,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为之凝滞。

“哐当”一声窗子被风拍打相互碰撞,发出震耳的声响。

对面的靖王默默放下手中的酒,半直起腰将窗子调整好,再用一根木棒支好。

打开的缝隙刚刚好,不至于太大致使风雨漫灌,又不至于太小,让人觉得不风凉。

就在靖王忙活的功夫,她的一碗酒已然下了肚,不禁脸红心热。

开口问道:“我们就这么停在这里,不怕又遇到那帮水匪吗?”

靖王看了她一眼重新入座,“喝了两口酒人就傻了?这事儿已经过了明路了,那帮当官的剿匪再不尽心,也不会放任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我们吧?”

“难道开罪不起旁人,开罪得起我?好,就算可以开罪我,难道还开罪得起咱们皇上的掌上明珠么?”

她手托腮白了他一眼,忽想起他前往河南的差事,又顺口问了一句结果。

没想到竟引来了靖王的长叹。

李令仪歪头疑惑的看他,“怎么?没有查出什么眉目吗?”

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对她笑道:“要是没有眉目就好了!回京最多得到父皇一句‘庸才’的考语。何至于落得一个跋涉千里、仓惶逃命的境遇?”

这就是说不仅有了眉目,还触及了真相。

“是……”

她抿了抿唇,换了个问法:“背后得利的是谁,这个能说吗?”

她抱起坛子,重新给两人添了酒。

其实这问题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多问这一嘴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是否正确。

靖王冷笑两声,撩起衣摆翘起了二郎腿。

“大略同刺杀你我的,是同一帮人吧。”

一股郁结愤懑之情顿时上涌,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撴,蹙眉道:“鱼肉百姓、戕害手足、营私结党、威胁君父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放眼朝堂,也就你跟三哥同他们成掎角之势。难道你们就放任他们为非作歹,什么都不做?”

“上头不是还有父皇吗?哪里就轮不到我们辖制。”

靖王垂眸,睫毛在下眼睑投射出阴影。他的笑容依旧平静温和,情绪丝毫不受影响,悠悠哉哉的啜着碗中的酒。

她这一路行来,所经历大多数的磨难大多来源于康王一党。在她这里,康王党所有的恶行都是明牌了的。

而康王一党所行之事,桩桩件件围绕着两件事。

要么牟利,要么夺权。

牟利,是为了夺权。其实这两件事本质上是一件事。

李令仪目光在靖王脸上流转,蛋糕只有这么大,而身为对家的他们,真的眼睁睁看着蛋糕被康王党逐步分走而袖手旁观吗?

这既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端王与他的行事准则。

她所知的靖王,生来一副侠义心肠,眼见民生疾苦真的袖手不管?

她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的他。

靖王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苦笑道:“做什么这么盯着我?”

李令仪将目光移向窗外,窗沿被雨水浸透,滴滴答答不停歇的往下滴水。

一瞬间福至心灵,其中关窍顿时了然于胸。

但随着她的顿悟,心跟着狠狠一沉,被酒烘热的身体也慢慢冷了下去。

或许他们不仅什么都没做,甚至对康王所做之事在暗处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其中道理很简单,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所谓捧杀,不外如是。

李令仪再次看向靖王,眼神变得幽深。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堆起一个不入心的笑,赞道:“《郑伯克段于鄢》,两位兄长真是好手段。”

对面之人愣住,良久才回过神来,失笑道:“难怪父皇曾感叹:可恨小十七是个姑娘……今日一番领教,真个叫人心惊。”

那笑容较之平常,怎么看都多了一股苦涩味。

李令仪黯然垂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政治啊,什么好人沾了它,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似乎也不应当如此想,毕竟万般皆苦。

谁又比谁高尚?

可是,她还是难过。

这一场风雨直下到第二日下午,天气虽然仍旧没有放晴,但好在刹了风,雨势也小了许多。

船夫说,行船不成问题,于是拔锚重新起航。

一行人乘船沿着运河一路北上,途径淮安、宿迁、徐州,又过了山东地段,最后由通州抵达京城。

这一路果然如靖王所言,平安顺遂,没有再遭遇什么不测。

只是当回到京城,才深切体会到了传言所描绘的风雨欲来的气氛。

注释:

(1),《梅花引·荆溪阻雪》,宋,蒋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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