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常汝琰目光若有所思地凝在那拓印的纹样上。
昨日,陈掌柜辗转传来的消息寥寥数语,仅留下一个模糊的线索——德善庄。
敞开的木门悄然被推开,轻衫抱着一摞新誊录完的案卷低步而入,将其轻放于案头,恭声道,“大人,这是布庄案的最终结案文书,还请过目。”
常汝琰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后,目光转向轻衫询问,“城西的德善庄,你了解多少?”
轻衫思索片刻,缓缓道,“属下略有耳闻,听说那儿收留孤苦伶仃的孩童。堂主吕德全,是位精通商道的老秀才,口碑尚可。大人为何对德善庄感兴趣?”
“口碑尚可……” 常汝琰手指轻叩桌面,点在纹样上,“查查近半年间的捐款粮状,尤其留意外乡人士。”
轻衫闻言,不禁看了拓印一眼,神色顿时一正,严肃点头,“属下即刻查探清楚。”
“不急。” 常汝琰抬手止住他,“今日先随本官去体察一番民情。”
“体察民情?” 轻衫微愣。
常汝琰未再多言,起身朝书房外走去,“备好马车,记得低调些。”
然停步于门口,他蓦地改了方向,折身往捕快班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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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秦素正百无聊赖地拿茶水在书案上乱画着。
连续破了几个案子,此前刚适应的节奏又被闲来无事彻底打乱,反而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忽然,耳后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秦素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擦掉桌上的水渍,可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背手转过,准备笑问大人吩咐,却见常汝琰一身玄白锦缎,玉冠束发,单手执扇。
若非他那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乍一看还真一副世家公子的矜贵样儿。
常汝琰目光扫过她的脸,又落在那斑驳的水痕上,淡淡道,“换上便衣,随我出去。”
“去哪?” 秦素下意识问。
常汝琰转身往外走,“德善庄,体察民情。”
“……”
体察民情?
这冷面阎王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
秦素心知追问无果,只得闷闷地跑回厢房换了平日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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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外,轻衫已备好马车等候许久,而常汝琰也早一步坐进马车里。
须臾,秦素从衙内缓步而出,一袭素雅的藕荷色襦裙,长发随意挽起,松松地用一支素簪插着。
鲜少穿着这般女儿家的装束,秦素步伐稍慢,提起裙摆正要迈上马车时,车帘却倏地从内掀开,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秦素愣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只手上,显然有些意外。
见车外半天没有动静,常汝琰语气略显不耐,“楞什么神?还不上来?”
这一声将秦素唤回了心思,她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握住对方的手,踏上车辕。
坐稳后,常汝琰收回手,目光随意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鬓后的发髻处,“你这随随便便的模样,只怕整个扬州就你一人如此盘发吧。”
古代女子深受礼教规训,仪态举止向来繁琐。
秦素不以为意,抬手拨了拨头上的发簪,淡然道,“整个扬州也只有我一个女捕头。”
话中自有几分骄矜意味。
常汝琰闻言瞥了她一眼,轻嗤一声,“孺子不可教。”
“……”
马车驶离喧嚣的衙前街,朝城西驶去。
秦素单手支颌,微微侧身望着窗外,乏味无聊间,她不由偏过头,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身旁的常汝琰。
盯了片刻后,秦素再次感慨古今再怎么不同,世道却始终这般不公。
常汝琰不但生得相貌英挺,俊朗非凡,举手投足间还隐带一股贵气。既是父母官又是总督大人之子,是这扬州城万千少女钟意的郎君人选,若在现代,定是不折不扣的高富帅。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那性子实在叫人难以恭维——刁钻刻薄,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傲模样,偏偏还有股不加掩饰的疏离压迫感,令人头痛。
秦素这边想着,冷不防听见常汝琰没睁眼便淡淡冒出三个字,“好看么?”
被抓个正着,秦素一怔,随即迅速恢复神色,嘴硬答道,“大人仪表堂堂,自然好看得很。不过我倒好奇,大人体察民情为何要带上我这粗手笨脚的捕头?”
常汝琰缓缓睁开眼,皮笑肉不笑,“粗手笨脚?秦捕头莫要过谦,上回查布庄账簿的本事,本官至今记忆犹新呢。”
“……”
“至于为何带你……听说秦捕头常在市井行走,想来能更好地与百姓沟通。”
秦素被噎住。
这理由听起来很合理,细想又很敷衍。
她懒得再与他争,索性闭目假寐。
马车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最终在一处幽深巷口缓缓停下。
院落前的白墙黛瓦虽显整洁,门环却已被锈蚀得斑驳不堪。
轻衫走上前去轻叩。
庄门“吱呀”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急步走出,衣衫洗得发白,缀着补丁,正是德善庄堂主吕德全。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吕德全一副恭敬模样,腰弯低低,搓着双手,“不知常……常公子大驾光临,小庄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
吕德全显然认得常汝琰,言语间满是谄媚。
常汝琰微微颔首,手中折扇一展,“听闻吕堂主乐善好施收容孤幼,今日难得得闲,特来拜访,不必拘礼。”
“不敢当,都是托众善心人所赐,小老儿不过尽了微薄之力,给这些无依孩童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之所。” 吕德全引三人往里行去,边说边笑。
德善庄并不大,不过是几排低矮土坯房围成的四方院子,简陋却难掩破败。
而院子的一角,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妇人卷起袖子,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发号施令,
“听好了,进了德善庄就得守这的规矩!第一,手脚要利索干净,偷鸡摸狗的事敢给我来一个试试。第二,嘴巴要紧闭,看见啥听见啥,敢往外掖,别怪我不留情面。第三,记好了庄里的恩,有饭给你们吃有衣给你们穿,你们就得感恩戴德,给庄里帮上力。听见没有?”
话音一落,那群孩子懦懦地低头,一个个怯生生地应着。
秦素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清楚地听到了刚刚那番话,也看到了那群孩子们的表情。
顿时一股无名火涌上来,却碍于场合不好发作。
常汝琰也停下了脚步,轻衫则微微蹙起了眉,眉宇间也掠过一丝不悦。
见他们这般神色,吕德全忙堆笑圆场,“常公子见笑了。乡下妇人嗓门粗些,但心肠可不坏,这些都是为孩子们着想。无规矩不成方圆嘛!这群娃一个个小小年纪不懂事,还是得有人敲打敲打的,免得他们日后出去惹祸。”
话音未落,人群里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晕湿了眼眶,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做声。
妇人眼见如此,刚要跨步过去厉声喝骂,秦素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上前挡住了那妇人的脚步。
这哪里是教导?分明是恐吓与折磨!
秦素几步走到小女孩面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柔声询问,“摔疼了吗?”
她无视掉旁边妇人眼中的不满,伸手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两块细致包裹在油纸里的桂花糕。
秦素将桂花糕塞进小女孩手里,道,“摔痛了吧?姐姐这里有甜糕,吃一块,嘴巴甜了就不疼了,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轻轻落在手中的糕点,怔怔地抬起头,又看看眼前的秦素。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是崩塌般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小小的牙齿咬了一口,舌尖瞬间被内里沁出的甜糯滋味包裹住,眼里泛起微微的亮光。
常汝琰立于几步之外,他静静看着蹲下身安抚孩子的秦素,眼中闪过一抹幽深的情绪,那握着折扇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吕德全一见秦素出手施善,忙悄悄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又满脸堆笑凑上,“姑娘好心肠,是咱这些孩子顽皮,叫您见笑了。”
秦素拍干净小女孩膝头的灰尘,叮嘱道,“慢些吃,别噎了。”
说完,便起身回到了常汝琰身边,连看也未看吕德全一眼。
常汝琰见秦素此刻表情不善,顺势开口转移了话题,“吕堂主,这庄中收容的都是孤儿?”
“是,是!”吕德全连连点头,“这都是些命苦的孤儿,父母双亡,或是被爹娘遗弃的。小庄的条件有限,只能勉强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件衣穿罢了。”
他说着,手一指周围那些破旧的土坯房,“您瞧瞧,条件简陋得很呢。”
常汝琰不置可否,“带路,领我四处看看。”
吕德全一听,面色闪过一丝僵硬,却还是立刻恭顺地在前引路。
他引着三人一路走向里院,直到来到一处偏僻道屋舍。
只见那间屋子与旁边的不尽相同,门窗紧闭,甚至门口连半件晾晒的衣物都没有。
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门前,眼神凶厉警惕,与瘦削苍白的面容格格不入。
常汝琰远远停下,目光扫过少年,与那紧闭的陈旧房门。
吕德全见状,面色一变,急切道,“这屋子平时没人住,是漏了雨的,里面堆着些杂物,怕孩子不懂事乱闯磕着碰着,就特意锁起来了。还让这孩子在旁守着,省得贪玩的闹进屋去。”
“杂物?”
常汝琰视线扫过门棱边缘,木纹干燥根本看不出漏雨的痕迹,而那少年下意识的紧绷,则更显不寻常。
常汝琰没有继续追问,淡声应了一句后便迈步向前,只余身后的秦素和轻衫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从庄子南侧一路穿行过去,便能抵达饭堂。
诺大的饭堂内空荡冷清,仅有几张破旧的长桌与条凳,陈设单薄得不像是供人用餐之地。
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大约一尺高的泥塑神像。神像的表面因风化而模糊不清,勉强能辨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模样。
常汝琰脚步微顿,周身气压陡然沉了几分。
他的目光投向神像下方,引得秦素也下意识顺势看去,只一眼便怔住了。
只见神像下方一个石墩子上,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流畅的线条与形状,细看之下,与云路园找到的那枚铜扣竟有七分相似。
秦素终于明白了常汝琰此行的真正意图,失窃案一事,他显然已经掌握了些许关键线索。
常汝琰负手站在窗边,折扇轻摇,另一手把玩着一枚核桃。
但随即只听“咔”的一声,那核桃竟在他指尖化作碎屑片片落下。
一旁的吕德全目睹这一幕,浑身不由自主冒起了冷汗。
片刻之后,常汝琰看向轻衫,淡声吩咐,“取五十两银子来。”
吕德全闻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常汝琰接着说,“贫困者无罪,这些银两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那些孩子添些衣物和饭食。”
听到这话,吕德全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恐惧转为无法掩饰的惊喜。
他赶忙连连作揖,嘴里慌乱谢道,“哎呀,多谢常公子!多谢常公子的恩德啊!小老儿代孩子们叩谢公子的大恩!”
“不必。” 常汝琰抬手虚扶了一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
回程的马车上,二人一直未曾交谈。
常汝琰依旧闭目养神,仅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轻敲着。
秦素倚着窗,看着窗外飞速撤退的田野,脑海中不断闪过德善庄的一幕幕。
半晌,常汝琰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对那些孩子,倒是尤为不同。”
秦素回过神看向他,常汝琰依旧闭着眼,秦素有些不解,“不同?”
“寻常人家若不是抱以施舍般的怜悯,就是避之不及。像你这样毫无芥蒂地俯下身去哄孩子,甚至亲手将随身带着的点心送出,我倒是头一次见。”
秦素对常汝琰的话颇为不满,但也知他所言确是时世使然,便坦然道,“我只知道,他们不是乞儿更不是物件,也不该是别人眼中的累赘。而是跟我们一样活着的人,有血有肉,需要衣食,更需要被当做人来看待。人活在世间,本就该彼此给予善意与温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常汝琰手指敲击的节奏渐渐停下。
静了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秦素身上,没有答话。
车窗外洒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女子的话语随着雨点,轻轻叩击在他的心间。
昭庆十年,雨落东归。
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尘世,常汝琰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何谓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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