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后那篮饼还是留在了村长家，毕竟堂婶儿的力气实在比不过钟意。
从村长那儿得到了相对准确的回答，她的脚步都轻快许多，再回到家时看见又新鲜出炉了一炉饼，心情便更好了。
“阿彦，等下一炉烤完，也差不多中午了，你就留在这边吃午饭吧。”
钟彦此时正在忙活，脸被烤炉烘得红通通的，闻言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犹豫了片刻，想到二姐家现在的情况还有爹娘的叮嘱，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二姐，我还是回家去吃吧。”
他脸上藏不住事儿，钟意看一眼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不就是一顿饭吗，阿姐这儿还是供得起的。”
见他还要拒绝，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活儿还有这么多，你中午回去再回来，路上得耽误多少功夫。”
结果她这句玩笑反而成了说服钟彦的最有力的原因。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二姐，那我还是不回去了，抓紧时间帮你把这些饼都给烤好才是正事。”
钟意：“……”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实诚了。
算了，愿意留下来吃饭就行，要不然人家帮了一上午的忙，受苦受累的，结果自己这边一顿饭都不给吃，那也有点儿太寒碜了。
任由两个孩子围着钟彦忙前忙后地乱转，钟意去洗了把手，就去厨房帮忙了。
虽然不会做饭，但烧火她已经学会了。
刚进厨房，正在案板前边儿忙活的俞氏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眼圈还有点儿红，不用想也知道又哭过了。
“老大家的……”
见她这样，钟意又想叹气了，但她不是那种七窍玲珑心的人，实在不擅长开解别人，尤其对上俞氏这样心性纤弱敏|感的人，更觉得麻爪。
只能装作没看见，去灶台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一边往洞里塞干树枝和稻草，一边道：“娘，您以后叫我二娘吧。”
半晌，听不到俞氏的回答。
钟意没有回头，手里动作不停，引燃稻草，冒出的烟猝不及防地呛得她咳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还是不熟练啊，她这样想着，口中继续道：“不管您愿不愿意接受，事实就是李忠带着小宝走了，丢下了我跟大姐儿，也丢下了您这个娘，还带走了家里的钱财和粮食，压根儿不顾我们的死活，您要是愿意呢，就当没有他这个人，咱们搬走以后，一家三口就好好过日子，您要是不愿意，想留在这儿等他回来，那我也没话说。”
说罢这番话，灶火也已经彻底燃了起来，她转头看向俞氏，正好跟对方对上视线。
已经上了年纪的妇人，面容憔悴，眼眶微红，身形瘦弱，仿佛随便来一阵风都能被吹倒似的，她像是在做什么激烈的心理斗争，双手按在案板上，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好半晌过去了，还是一言不发。
钟意自认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悲天悯人的圣母，也做不到心冷似铁，先前说那番话的时候毫无阻碍，还能站在客观理智的角度上来说，也是因为对于她来说，俞氏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还去长辈那边告了一状，让自己平白无故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所以生不起什么怜悯来。
但此时……
她又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
归根到底，俞氏在这件事当中所收到的伤害，并不比原主小，甚至更甚，毕竟是被自己养育了数十年的儿子丢下。
就当她想着要不要说点儿别的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俞氏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也有些沙哑：“二娘，是我家对不住你，你没丢下我跟孩子回娘家，是你的良心，只要你不嫌弃，娘就跟着你走。”
听到前半部分的时候，钟意还以为对方是想留下，没成想后半段话却峰回路转。
“娘，您能想开就好。”
她轻舒了一口气，心里头也轻松了许多，走到水缸边上舀起一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换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娘，我年轻没经验，您晓不晓得，搬家的时候都要带些什么东西？”
见儿媳妇儿有事儿要问到自己，俞氏的精神顿时振奋了许多，盘算起来，“衣裳被褥是定要带的，还有咱们的锅碗瓢盆，也都要带上，这都是家里的大件儿，还有蓑衣和油布也要带上，现在的天都说不准的，万一路上下雨了，找不到遮雨的地方，咱们躲在油布下头，就能不被淋湿，要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可不得了……”
“哦对了，还要带上姜，新鲜的姜咱家没有，不过还有些以前存下来的老姜，这可是好东西……”
“还有柴刀，也不能忘了，路上防身用。”
说起这些，俞氏的话也变多了，在操持家务这个领域，她是极擅长的，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钟意一边添柴，一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将这些都记在心里。
厨房内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平和多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锅里的水也从冒细密的小泡变成了大泡，俞氏的声音才停了下来，赧然道：“瞧我这说的……一说就停不下来了，二娘你都听烦了吧？”
钟意笑了笑，“娘说得很好，都是我没想到的地方，哪里会烦，我正听得入神呢。”
许是鲜少被夸奖的原因，一听这话，俞氏便不好意思起来，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最后在围裙上搓了搓，慌乱地转移了话题：“咱们中午吃点儿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
钟意很是配合，略微思考了一下，便道：“正好烤了饼，咱们中午就做个汤吧，就着饼吃也很好。”
“可这些饼，不是预备着路上吃的吗？”
俞氏的声音里有点儿迟疑。
钟意“嗯”了一声，又道：“做了很多，您别担心。”
得了她这句话，俞氏这才放下心来，挽起袖子，“那我做个蛋花疙瘩汤吧，滴两滴油，那叫一个香，你公公在的时候最爱喝这个……”
“那我们几个今个儿可就有口福了，等着娘的疙瘩汤。”
钟意很捧场，笑着道。
闻言，俞氏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点点头，“行，到时候多喝两碗。”
……
午饭端上桌，除了蛋花疙瘩汤之外，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并两个咸鸭蛋。
当然还有这顿饭的主角——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被摞成一叠的微黄微焦的烤饼。
照例是坐在院子里吃，奈何中午日头正高，热气熏人，便把小方桌挪到了树荫下，还稍微凉快些。
不得不说，俞氏的手艺是当真不错，她引以为傲的这份汤，味道确实不错，没看见钟彦都快把头埋进碗里了吗，香喷喷的烤饼用手掰碎了，泡进香喷喷的疙瘩汤里，就是双份儿的好吃，就连两个小孩儿也吃得专心，连话都顾不上说。
许是因为家里有客的缘故，俞氏做疙瘩汤的时候特意多做了些，再加上饼管够，钟意也难得吃了顿饱饭。
说起白祺，方才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孩儿似是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有些局促，还是钟意把他按在凳子上，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饭碗。
一大家子吃完饭，俞氏正是积极的时候，拒绝了钟意帮忙，自个儿端着碗筷去洗，钟彦继续去干活儿，大丫和白祺反而面露困倦，打起哈欠来。
这俩孩子从一大早起来就忙个不停，不是跟在钟意后面捡柴火，就是围着钟彦和烤炉转来转去，还时不时地帮些小忙，孩子们虽然活力十足，但忙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困的时候了。
“娘，我先带他们两个去歇一会儿，等他们睡了就来帮你的忙。”
片刻后，俞氏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冲她摆了摆手，“不用，我自个儿就行，你也陪着大姐儿睡会儿吧。”
说罢又缩了回去，都不给钟意拒绝的机会。
钟意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被梗住了，只好摇摇头，先分别把两个孩子送到相邻的两间屋子里，看着他们睡下，这才出门。
走到院墙下，自家弟弟正坐在烤炉不远的地方打盹儿，手里握着一把蒲扇，头一点一点的。
钟意看得好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醒醒，别在这儿睡，实在累了的话，就去屋里睡会儿吧。”
“谁……二姐……”
钟彦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揉了揉眼睛，“没事，我不累，二姐你去睡吧。”
“都困成这样儿了，还说不累呢？”钟意斜了他一眼，又催促起来：“你别在这儿硬撑了，要是等会儿不小心睡着了，错过了时间，把饼烤焦了，那可不行。”
这倒是真的。
钟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试探着说：“那……那我就先去眯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去吧。”
“哎。”
待到他走了，钟意便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一只手拿着那把蒲扇慢悠悠地挥着，另一只手托腮，像是在专注地盯着烤炉，实际上已经放空了。
她在思考白祺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