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凶化吉不假,听说死都死透了,突然又睁开了眼。”
“啧啧啧,真够邪的,那’驿马星’又是什么东西?”
“’驿马星’都不知道?驿马星者,变动之象也。马星入命,那是命数主变,不拘一隅,马星带吉,那就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茶博士把长把儿的铫子高高一提,淡黄的茶汤稳稳落在大碗中。脚店卖的是粗茶,价钱便宜,加些许盐,底层百姓干活出汗多,喝这个有劲。
店前煮茶的大锅冒着热气,敞坐在木桌条凳上的客人与那茶博士聊得起劲,周围摊子上卖百货的听得起劲,还有五六个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半大小儿,跟着在那茶锅旁边凑热闹。
房锦儿招呼了逸哥儿和小锦云,趁人不注意,出溜往那群小儿当中一挤。
脚店买茶送一把五香的盐水蚕豆,放在木桌边儿上,恰好跟房锦儿隔了那煮茶的锅,她伸手掏过来一把,递几颗给小锦云和小逸哥儿。
两人没干过这事,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不敢拿。房锦儿也不好解释,干脆剥开一粒喂锦云口中,余的塞给逸哥儿,见逸哥儿仍是不肯拿,她又只好全数塞给锦云:“多久没吃过蚕豆了?又不多拿,等有钱了多买他几碗茶便是。”
说罢自个也剥了吃,边吃边听。
这茶博士像是个喜好推星测命的,脚店这地方向来又是最适合说长道短的地儿,一群人喝着茶听他胡咧咧,不到半碗茶的时间便把坊里的奇闻轶事算了个遍。
算到末了,又说回“被房家赶出来的小女娘”身上,一众看客还是对那大难不死的’驿马星’命感兴趣,茶博士对此也津津乐道。
可不是么,天底下能有几个死了又活的?
房锦儿吃完了蚕豆,搓掉手上的残渣,心中讪讪有了盘算。
不就是胡说么,她前世能混成商界高层,靠的一大半就是张口便来的能力。
她瞅准个机会,插嘴道:“恐怕不只’驿马星’,依我看,那女娘贵禄中藏凶劫,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禄劫同宫’之命。加上’驿马星’,动则能生,生则能反,大难不死必会反噬加害之人。可惜那家姓房的不懂,谋人财、害人身,以后恐怕要祸人变成祸己,自食余殃喽。”
听得有人说话,茶博士转过身来,见是个破衣烂衫,瘦脱了相的小乞儿模样,眉飞色舞的表情一收,撇嘴道:“你也会算?你见过那房家的女娘?”
房锦儿拱拱手:“没见过,不才会算一点儿。”
茶博士拎铫子赶道:“去去去,一边儿去,休在这里瞎说。”
摊子上有人叫道:“你不也没见过那房家的小女娘么!”
众人哈哈大笑,间中有道:“就是,许你说不许人家说?”茶博士略显窘色,还待再赶,房锦儿道:“我是不是瞎说,且听我给你算一道,不就晓得了么。”
茶博士愣了愣,底下立即有人叫道:“算一个看看!算好了我给你打赏!”
这敢情好啊。
房锦儿欲上前两步,一抬脚,忽觉后头有东西拽着自己,转身见是满眼担忧的逸哥儿。一旁的小锦云也低声道:“阿姐……”
咱不会,还是走罢。
两小只是真的懵了,只听过阿姐会洗衣,会缝补,什么时候还听说阿姐会卜算了?
到底是爱看热闹的人多,听说打赏,又围过来好些人,亦有附和者拿出了铜板。茶博士推拒已经晚了,谅她也算不出什么东西,只好道:“有本事你算。”
房锦儿轻轻拍了拍逸哥儿拉着她衣角的手,点头做了个口型:“放心。”逸哥儿只好松开。她上前围着茶博士转了两转,像模像样地瞧瞧天气,又掐着手指比划了几下。
“茶博士近来是否常感体寒?”
这是个什么算法?茶博士被问得一懵。
想了一想,近些日子清晨里被冻醒了好几回,上工的时候总不自觉挨着茶锅,离了那热气便觉浑身发凉,好像确有其事,便道:“是。”
“那茶博士近来是否常经过狭窄、湿滑之地,偶有步履难安,晕头转向之感?”
茶博士犹豫了一下。要说狭窄湿滑之地,他不曾留意过,可脑中下意识却浮现些个地面积水、自个儿小心翼翼行走的画面,说不出是在哪。而要说晕头转向,他这几日还真是只要到了傍晚下工前,便觉得脑袋发蒙,腿脚也酸软。
只好道:“也是。”
房锦儿道:“那便是了,你这是踏破煞位,当有小灾。我算出你今日恐怕要当众跌跤。”
此话一出,摊上坐上立时哄笑成片。“我呸,”茶博士斥道,“你这小乞儿,休得瞎说咒我。”他说罢便要过来赶客,却忽听店里头有人唤他添茶,只得气咻咻拎着铫子往店中迈去。
哪知左脚将落右脚待抬,那脚底突然不听使唤似地,“噗嗤”一下连人带壶摔了出去,摔得那铜铫子叮咣一阵响。
“哎哟,奇了!”有人拍掌叫道。
“摔了摔了!真摔了!”又有人叫好。
这不是当众跌跤是什么,人群里一下炸开了花。
房锦儿只见一小道铜光闪来,伸手捉去,接住个包了浆的薄片儿铜钱,她“嘿嘿”一笑,双手合十摇着那铜子儿作了个揖,道:“谢这位赏。”
“算的好嘿!”
“还真让她说着了!”
围观的人群起初只当是个玩笑,哪知还真让这脏兮兮的小女娘卜中了一道,皆觉得甚是奇妙,又见那茶博士“哎哟哎哟”地爬起身,笑得愈发高兴,有钱喝茶的不缺这两文,干脆给房锦儿赏一个,给那茶博士也扔一个,图个乐呵。
房锦儿笑眯眯地接着,不多时便接了十来个铜子儿,摇起来哗啦哗啦响。
小逸哥儿和小锦云才是看呆了,两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这真是他们的阿姐吗?什么时候会卜算的?怎地随口说了几句就当真赚着了钱?
小锦云手中还攥着几颗五香蚕豆,这时都不香了,想也不想便塞给自家阿兄,道:“你拿着。”说罢便蹬着小腿儿跑过去拉阿姐的衣角:“阿姐阿姐,铜钱!”
房锦儿笑着谢过了一众看客的赏,待见众人都忙着交头接耳,再无人扔钱了,这才快速数了数手中的铜板,整整十三个!
还不错。
她掂了掂,取出一个放进盛蚕豆的簸篮里,算是蚕豆钱,又给刚彻底站起身来的茶博士拱了拱手,道了句“多有得罪”,这才转身拢住两个小的,趁乱离开。
那茶博士本是不悦的,却见摔这一跤还得了额外的赏钱,狼狈也不计较了,“嘿嘿”地揉着腰,又上厨间拎茶去了。
一时热闹终于安静下来些,待到又过了片刻,吃茶的人中忽有人“诶”了一声,道:“方才那小乞儿是不是说……房家女娘是个’禄劫同宫’之命,房家谋财害人,以后恐怕要自食余殃?”
“好像是这般说的。”
有人突然反应过来了:“她既能说准了茶博士要当众跌跤,难不成,这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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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店后头有条岔路,沿着向北走上两刻,便是大安坊正儿八经的商市所在。
所谓商市,其实便是大安坊中心的几条巷口汇聚之处,因着位置好,再加上街道宽敞,行车通畅,茶坊酒肆多开在附近,人来得多了,面馆食摊儿便跟着春笋似地冒,售卖各类穿戴用度、纸笔药材等铺子也就逐渐一应俱全了。
此时正值日央,乃是穷人家女娘们饭后采买、富人家贵姐儿们休闲消遣的时候。房锦儿三人瘦削,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倒也不甚引人注意,反而行得十分自在。
房锦儿窝着手心,手心里盛着铜钱,小锦云还不及房锦儿腰高,两手坠在她胳膊上,一蹦一跳地吵着要看铜板,房锦儿便只好猫着腰走,把手心伸到她眼前。
姐妹俩一个“哇,哇”地赞叹不停,眼睛亮得像糖串儿上的冰晶儿,一个也出奇地耐心,由着她一枚一枚翻来覆去地看。姐妹俩行了多久就数了多久,硬是把那十二个铜子儿数了十七八遍。
不赖小锦云,过去几月,粮食都整日整日见不到,哪里还能见到铜钱?
还是整整十二文!换成白米能买一升,换成更便宜的黍米,能买两升足呢!够吃七八日的饱饭!
逸哥儿跟在一旁,一双秀气的眉毛扭在一起,不是不高兴,而是还困在方才的一幕中没缓过来。他想了一路,终是憋不住话了:“阿姐,你算出那茶博士要跌跤,当真只是因为看见他鞋底上粘了两片蚕豆皮?”
“不然呢,”房锦儿挑出一枚铜钱让小锦云把玩着,自个收起剩下的,直起身来笑着道,“你阿姐又不是神仙下凡,还能真的神机妙算?”
小锦云闻言举着铜钱,仰头露出两颗小虎牙:“阿姐就是神仙下凡!哥你看,阿姐说不打咱就不打咱们,说赚钱就真能赚到钱!”
房锦儿摸摸这小财迷的脑袋,给逸哥儿解释道:“那盐水蚕豆皮可不是一般的滑,踩在店外不打紧,可我看见那店门的门槛却是经年累月磨光了的,上头又洒了茶汤,只要蹭上去,十有**得摔跤。”
“那阿姐怎地知道那茶博士近来体寒?”
房锦儿神秘一笑:“料峭春风,冻杀年少,自然体寒。”
“那狭窄湿滑,晕头转向呢?”
“开春乃是旺季,你看他那脚店人多桌挤,茶博士每日掂着茶水往来厨间店外,是不是狭窄湿滑?那整日端茶倒水地忙活多了,觉得头轻脚重,自然也是常有。”
“那……那若他偏生没摔,该怎么办?”
逸哥儿性子静,还是想不通阿姐怎么能那么胆大,若是他放了大话又没说对,那可真的要羞死了。
房锦儿摸摸鼻子。其实勿论摔与没摔,她说房家要遭报应的那些话头已经递出去了,摔了,众人便会当真三分,自然最好,不摔,也不妨大家有个印象。
流言这东西就像野草种子,随手往土里一撒,只消不经意间一场小雨,随时便能冒出芽来。
“这便是我要你们穿旧衣出门的缘故了,”她道,“你想想,谁会真与三个小乞儿计较呢。”
说话间,三人正好行至一溜食肆饭铺门前,见有几家门上挂着’招工’的牌子,房锦儿便进去打听。一问,要么是只需能扛货的青壮,要么需得有庖厨的经验,还有一家一见她那副脏兮兮的模样,抬手便将人推搡出来。
两小只气得冲过去挡在她面前,逸哥儿甚至扬起了拳头。
房锦儿倒是不在意,她本也没真想去食店里头做帮工,赚太少。但见两个小的与阿姐情深,心中还是有些感触,干脆一左一右牵了,道:“罢了,咱们去那边的百货摊子上瞧瞧。”
百货摊子不止一家,十来家连成一条,卖的是些日用杂货,从针线瓦罐到澡豆绒花皆有,大都是从作坊挑进城来卖的,东西品式繁杂,每种数量却不多。
房锦儿捡着感兴趣的挨个问价,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利润和本钱,一边观摩着摊贩的表情,猜着利润大的,便张口一通还价,试探那底价究竟如何。
还到后头,几个摊贩皆不乐意了,轰她道:“我说你这小乞儿到底买是不买?不买休来捣乱,小心我揍你,走走走,赶紧一边儿去!”
房锦儿把货丢回摊上:“不买。”拉着锦云和逸哥儿要走。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房锦儿循声去望,见是个包着青布头巾的中年货郎,脚穿布鞋,背一个木头货箱,口中笑嘻嘻说着“莫急莫急、都有都有”,身后还跟着几个摩拳擦掌的半大俊哥儿,像是迫不及待要买货。
房锦儿来了兴致,跟上前去准备看看他售的是什么好东西。哪知背后突然有人撞来,房锦儿一时没稳住,手里的十几枚铜钱“哗啦”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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