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窑选址在背风的山坳,十五名壮劳力正忙着夯土砌窑。远处传来木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大伯肖德力推着板车送来午餐,两口木桶里蒸腾的热气在秋风中凝成白雾。
“歇晌!”肖德勇抹了把额头的汗,“今儿备了硬食,咱们歇一歇吧,先吃口饭,吃饱了咱们把窑顶封严实!”
肖石头抻长脖子望去,蒸笼掀开的刹那,金灿灿的玉米面馒头堆成小山。猪油渣炖白菜的浓香混着米粥清甜,勾得人肚肠直响。
几个年轻后生盯着浸在油花里的萝卜块咽口水,这般油水足的饭食,年节时也少见。
“排队领餐!”大伯肖德力亮开嗓门,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
肖德勇瞧着众人狼吞虎咽的模样,既心疼又骄傲。他们在郑家炭坊做活,每日啃着掺麸皮的窝头就咸菜疙瘩,能给口菜汤就是好的了,何曾见过这等光景?
匆匆收拾完碗筷,肖德力又得赶回制药作坊,这几日他和蜜娘合计着在作坊后头的空地上盘个灶,再搭个竹棚,好方便大家吃饭。
如今肖家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他媳妇的食堂越来越忙,幸好新来了三个婶子,就这人手都有些不够,正琢磨着让娘家侄女来家里帮着操持呢。
老二整日泡在药田,恨不得晚上都守着药苗睡觉;老三负责烧炭的事情,每日早出晚归,他媳妇挺着六个月身孕还在给净药队培训新人,说话间已有了几分管事娘子的派头;几个小的更是出息,阿江带着采药队翻山越岭,三丫认字快如今不仅帮着管理净药队,每日还要在培训班当小先生。
二丫和阿河是蜜娘的左膀右臂,平日里不仅管着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能跟着蜜娘学炮制药材的绝活。就连七岁的小丫都成了精怪,再也不去村里晃荡了,带着肖泾把两家牲畜喂得油光水滑,每日都跟在蜜娘屁股后头,识字认药比大人都强。
连他爹娘也闲不住,不是在药田里溜达溜达,就是去制药作坊里搭把手,每日里还能挣几个零花钱哩。
肖德力推着空车往家走,竹制车轴发出欢快的吱呀声。深秋的晨霜在药田里铺开银毯,他突然瞥见篱笆外闪进个熟悉身影。
***
李蜜正在药田边查看新移栽的川贝母。晨露将石青裙角染成深色,她听见篱笆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二婶挎着竹篮挪近药田。
“蜜、蜜娘…”二婶攥着衣角挪进来,她也是能屈能伸的,在家琢磨这几日,终于想明白,以后自家要想好就得好好抱着李蜜的大腿,不然人家跟着吃肉,她连汤都喝不到。
她脸上堆满了笑“我蒸了一些板栗饼,我娘家那边的做法,三丫可爱吃了,你…你尝尝?”掀开的篮布里,焦黄油亮的饼子还冒着热气。
李蜜指尖沾着泥土未接篮子,目光扫过她略显谄媚的笑脸。二伯躲在竹丛后探头探脑,三丫也忙低下头假装忙碌。
“二婶是来送吃食的,劳烦您费心了,我手不干净,您放地埂上吧。”说罢又继续研究起地里的药草。
二婶咬咬牙,突然跪下,“蜜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猪油蒙了心!”
李蜜被惊了一下,“您好歹也是长辈,这样跪下像什么样子,别人看到还以为我猖狂呢。有什么事起来好好说罢。”
二婶看了眼李蜜的脸色,期期艾艾的站起来,“我鬼迷心窍了,看着那丹参值钱就起了私心。但我绝对没出卖咱们的消息,那大妮明里暗里打探,我一个字都没透露……”
李蜜笑笑,也没说信还是不信,让三丫将她娘扶到石凳坐下。掏出帕子擦擦手,“忙活了一早上,正好有点饿了,哥哥姐姐你们也来尝尝二婶的手艺吧。”说罢,拿起一个板栗饼,细细品尝起来。
“味道确实不错,二婶也跟着日日上培训课,如今可能分清丹参和乌头了?”
一听到乌头,二婶身上一颤,这丫头的手段有多厉害,他们家里人都清楚,一招乌头换丹参,就让族长栽了大跟头。“多亏了你肯教我们,我现在也能能分清了。”
“您知道乌头有毒,可知道它旁边的的附子能救命?”李蜜捡起地头晒着的乌头块茎,“就像人走岔了道,总得给个改过的机会,救命还是害人,全凭自己的选择了。”
二婶突然鼻头一酸,李蜜将空竹篮塞到她手里:“药田育苗缺个细心的,每日要记录生长情况,您可愿试试?当然,要求是得学会写字,工钱按识字进度算。”
二婶忙不迭的点头,不就是认字吗,这有何难,总比眼睁睁看别人挣钱的强。
见二婶急急点头,她又添了句:“错了要扣钱。”
***
肖德奎这几日四处找竹林和松木,他们这里盛产竹子,村子附近就有好几片竹林,好松木却不好找,都在林子里呢,运出来倒惹人眼。
李蜜对赵大爷一家观感不错,所以有生意最先也考虑的是他家。肖德奎带着竹炭敲响赵家院门。
赵大娘还是往常的和善模样,“德奎来了,可是你家还要竹簸箕,随我来拿,老头子手脚快,又编了十来个。”
村里人最近都传的沸沸扬扬,肖家来的这丫头了不得,带着肖家发财呢,山上挖的好宝贝,拿到镇上全都换成了钱。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山里晃,也想着能挖到宝贝呢。
赵家却不跟着去凑热闹,青岗林在这里几百几千年,能发财的都发财了,你自己进进出出不认得宝贝,还能怨别人。他家踏踏实实编竹簸箕,也能挣几个辛苦钱。
赵大爷带着儿子在后院劈竹条,青竹在赵大爷斧下绽成均匀细条,浸在水缸里宛如碧玉帘。
看到肖德奎进来,他笑道,“你家来了只金凤凰呀,我们也跟着赚钱了。”
肖德奎也觉得赵大爷一家人沉稳,最近他可是听了一箩筐村里人的酸话。“您老好手艺,这不,又有一桩生意来找您了。”
赵大爷一喜,忙招呼老婆子倒杯茶来,他们细聊。
接过肖德奎递来的炭块在鼻尖轻嗅,赵大爷抄起柴刀劈向炭块——“咔嚓”一声脆响,断面竟闪着云母似的光泽。
“这样的好炭竟是竹子烧的?”老人混浊的眼睛亮起来,“都说竹不如木,这炭声如磬、色如漆,比石炭也不差什么!”
肖德奎闻言一喜,“您老是懂货的,这炭自然比不上石炭,但和咱们往年见的黑炭来说确实更强,烟也小,烧起来也容易。”
他适时递上契书:“您家三十亩竹林,我们只取五年以上老竹。每砍十根补种三株,来年新竹抽芽再分您两成。”
他原也不认字,更别说签订契书,可蜜娘要求他们所有的协议必须白纸黑字落实,他也被媳妇每晚拉着认字,如今好歹能背下这份契书的内容,囫囵写出自己的名字。
赵大爷这辈子都没摸过读书人的纸,一见这带着墨迹的白纸,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不过是看几根竹子,你们自己进林子砍了就行,多少看着给几个钱,哪里用得着这个,使不得使不得。”
肖德奎笑着念了一遍契书内容,赵大爷眯着眼仔细瞅着手里轻飘飘的纸,“哪几个字是我的名字来着?”
肖德奎指了指最底下的一行字,“这就是您的名讳,蜜娘提前写上去了,您要是觉得这个协议没问题,就在这里按个手印就行。”
赵大爷看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发亮,想到每年靠着竹林都能得一笔银子,他们是半点都不吃亏,当真是躺着就能赚钱了,毫不犹豫的按下了。
***
首批老竹运到窑场时,正逢试烧头炉。
按照李蜜给的建议,在窑顶加设九孔陶管,烟气能顺着竹制管道汇入冷凝池,比郑家炭坊的更不易炸窑。
“竹炭要经三烟三冷。”肖德奎边说边上手演示,将裹着竹膜的炭坯码成蜂窝状,“头烟青,二烟白,三烟现金丝才算成。”
第一炉炭李蜜也十分操心,她裹着棉袍蹲在窑口,炭笔在册子上沙沙作响。
忽然听见窑内传来细微爆裂声。肖德奎脸色骤变:“快封窑门!竹节存着气,要炸膛!”
竹节在窑内噼啪炸响,众人手忙脚乱糊泥巴时,李蜜突然脱下身上的棉袄扔到水桶里打湿:“用这个堵烟道!”单薄的中衣瞬间被寒风打透。
肖河见李蜜穿着单衣站在风中,看了眼自己身上满是泥土的粗布衣裳略一犹豫,肖德奎倒是没顾忌,将自己的外套扣在了侄女身上。
待窑温降下,肖德奎颤抖着手扒开窑门。黑曜石般的炭块泛着幽光,轻叩如磬。肖德奎激动的抱着肖德勇:“成了,成了,这品相比在郑家烧的还要好!”
“成了!”李蜜扬起沾了炭灰的脸,“明日给族长送两框,剩下这些...”
山风卷着她的声音飘向村落,药田里新移栽的鸡血藤蜷着嫩芽,静静等待春天。
宝子们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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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竹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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