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两更。鸿福寺。
游南枝被婢女服侍着梳洗之后,送入一间单独的客房。
房中烧着暖炉,焚着安神香。桌上一个八拼盒,里面装着她爱吃的各类蜜饯酸果。她捻起一颗,放入口中,是熟悉她的味道。
她看到盒下还压着一角纸张。她抽出来,是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柴巧媚写的信。
“枝枝,老游有我照顾着,你且安心做事,切勿为了我们分神。我知枝枝最是勇敢无畏,但不必事事逞强,此时无果,正是花开喧嚣之时。总有花谢之日,莫急莫急。爹娘念你、撑你。”
游南枝被酸果酸掉了眼里的小珍珠。她将书信妥帖收好,放在袖中。她拣了一块无花果干,越嚼越觉得清甜。她吞尽舌尖最后一丝甜,转身退开门 。
秋天的风,裹着秋天的话,飘进屋子里。
雅宁公主就站在她对面,白色的花瓣落满她的枝头。她看到游南枝出现,微微勾起唇,她眼里浓重漫长的夜色亮起星星点点。
“真好。”她的声音很轻,轻而易举地被风给吹散。
“我们……”认识么?游南枝绞尽脑汁,却无法想起有关她的回忆。你会亲昵地唤我“小颂”,你会细心地给我准备酸果,你会毫无芥蒂地放过我爹……你到底是谁?与我有何干系?
游南枝紧盯着雅宁公主,眉宇间满是疑惑。
雅宁公主轻笑,侧过脸,拇指飞快地拂平泪痕,“小没良心。”
雅宁公主抬步走近游南枝,“还是睡不着?”
“嗯。”
雅宁公主抚摸她的秀发,“头发长了。”
游南枝被牵着坐在梳妆镜前,雅宁公主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
“公主殿下……”游南枝按住她的手。
“私下无人,你还是叫回我阿婉姐姐吧。”
游南枝再次搜寻自己脑海中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
雅宁公主却等不急了,虎口托住她的下巴,掐她的脸颊肉,“叫不出口?”她弯下腰,对镜自言,“也没有老很多吧……”
“想叫的时候,再叫吧。”雅宁公主重新直起身子。
雅宁公主给她梳了一个三角发髻,左右两髻垂于耳部,前额部分再编一髻耸于头顶。游南枝只在小小女童的头上见过这样式的发型。她挣扎地说道:
“我都十七了!”
“别动,乖乖的,我再给你改改。”雅宁公主的手指落在游南枝额前那一髻发,“看!兔子。”
她把游南枝头顶的那一髻发分拨绑成两瓣,形成兔子耳朵的形状。她弯腰,脸贴在游南枝的右边,眼睛看向镜子。
游南枝想要与她对视,却发现她压根没看自己。她的目光落在镜中的左侧。
可游南枝的左侧空荡荡的,如今没有人……
这夜,游南枝还是小眯了一个时辰。闭目养神之时,雅宁公主轻手轻脚出去了。
清晨,微风轻拂,阳光穿过薄雾,光影在墙壁上跳跃、斑驳。
游南枝睁开眼,她站在门后,听到院中的声响。
“公主殿下,驸马求见。”春兰的声音。
“不见。”
春兰的走路声靠近,游南枝重新钻回被窝。门被打开一条缝,春兰确认她还在睡,便合上门离开。
游南枝披上衣服,翻窗出去。
驸马还未进院门,就被遣离开。
他冲上台阶,就被不知道何处飞出来的护卫一脚飞踢,踢倒在地。
驸马握紧拳头,又松开,沙土沁入他的掌心、指缝,无法清理干净。他知道,自己与公主没有硬碰硬的资格。他爬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连衣服上的尘土都没有抖落。他走一步,微末的尘埃便从他的身上落下几星。
他走入树林,毒辣的阳光劈开枝叶,落在他面上,如同一把利剑劈向他。
他眼前一黑,头昏沉沉的时候,被扇了一个水巴掌。他面上一阵痛麻,且透心凉。他睁开眼,还是一片黑。
他全身动弹不得,他扭动,发觉自己好似被绑在一棵树干上。
“驸马。”是雅宁公主的声音,
“公主!公主殿下!求你……你就休了我吧!”
“嗯?”游南枝震惊下露出本音,她连忙捂住嘴刹车。
好在驸马并没有识破她的身份。
“我听闻公主殿下感染风寒,病情来势汹汹,连父皇召见都隔帘相见。臣以为,公主应当另选一妥帖的驸马,来照顾您,把我给换了罢!”
“驸马。我五年前便知道韩阳伯的真实身份。”
“是……是呀,当年你瞧韩阳伯的长开后面相,不是起疑心,审过我和柳儿了么?公主殿下英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承蒙公主殿下饶恕。既然公主殿下对我无心,为何不休了我。官位、房产我都可以归还,留给新任驸马!”
驸马开始哭,“沐儿去世后,家母日日以泪洗面,积郁成疾。作为儿子,我实在心痛万分,只求能公主能放过我,好让我带家母回乡养病。
信息量太大,把游南枝砸得一下失语。
“那……那我们这些年的感情?”游南枝试探。
“公主殿下,你别折煞我了!那日对你态度恶劣,实在是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脑……我发誓,我绝不……”驸马抽噎,突发一记干呕。
“之前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了,为何这回儿,离开的心意如此决绝。”
“我……”驸马忽然猛烈摇头,“不能说不能说!”
“我能护你。”
“我知道,沐儿之死,是公主殿下都无法违抗的旨意。天要亡我,无人能护。”
“黄土之上,皆是青天。”逃是没有出路的。游南枝离开树林,独留驸马与树干背对背拥抱。
游南枝还想爬狗洞回去,但狗洞竟然被封了,她使劲推都推不开。她只好翻墙,她跨坐在院墙上,她看着墙下的高度,犹豫不决。在地面上抬头看,她也没觉得墙有这么高呀……
“为何有门不走?”
雅宁公主不知何时出现,无奈地看着她。
游南枝被吓了一跳,看向她。
“我……”
“下来吧。”
“好……”跳下去,断个胳膊腿子的可得不偿失。游南枝看向雅宁公主,“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笑而不语,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阿婉姐姐……”
雅宁公主面色僵住一瞬,心中波澜起,她深深提了一口气,缓缓沉下去。她开口:“春兰。”
“来了来了!”
春兰小跑着,指挥人把梯子架在她脚下。
游南枝下梯,跟在公主身后进屋。
春兰给她布筷、添碗,很快屋内又只剩她们两个人。
“问清楚了?”
游南枝噎了一下,抬眼看雅宁公主,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游南枝摇头,还有许多事她无法搞明白,问驸马是问不出来的。
“何不来问我?”
“我问公主殿下的话,您会说么?”
“看你要问什么了。”
“当年屠狗街,真的是你的指示么?”
雅宁公主挑眉,“是。”
“是因何缘故?”
“大人的事,你少管。”
“固安公主呢?”
“……”雅宁公主不想谈,“吃饱了,就放下碗出去走两圈。”
“是你,让我问的。”
“职业病?伶牙俐齿的。小时候可不是这般会气人。”
“我小时候和公主殿下真的很熟么?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我才说你是小没良心,吃了我那么多零嘴,戴我那么多头饰,穿我买的那么多衣裳,全忘了。”
“那时候,我多大?”
“三岁?四岁?”雅宁公主回忆。她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
“你记我这么久?”游南枝感叹,现如今,她都十七了。
“有些事,有些人,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你会不会找错人了?”
“你胸前有一红胎记,大概拇指盖大小。”
游南枝捂胸,“这你也派人查?”
“小时候,帮你洗过澡。”
吃饱,游南枝闲不下来,向婢女讨了纸墨。
她写了旺生厨司和旺生猪场的猪瘟事件,抖抖完工的纸张,确认无误后,装进信封里。她推开房门,拉住一位婢女。
“可否遣人帮忙送往文芳斋?”
“我这就向公主殿下禀报。”
游南枝拉住要离开去寻雅宁公主的婢女,“诶诶诶……算了,我自己解决。”她拿回信封。
游南枝今早溜出去就注意到,鸿福寺里会派小和尚上山砍柴、挑水。
游南枝连中饭都端着碗在门口吃。
日暮时,终于被她等到了背着柴回来的小和尚。
“这位小和尚!”游南枝叫住他,“你看着真面善!”
游南枝从门缝里探出头,她戴着面巾,看得小和尚一脸迷茫。
“可否帮我送封信到闻津街文芳斋?”游南枝在信封上还压着一些钱,“这是跑腿费。”
小和尚是真的善,他接过信封,把钱给退回来,“举手之劳。师叔明日进城,我托他帮你带,不费钱,”
游南枝还是把钱推向他,“那就当作是我捐的香火钱吧。”
这下他没拒绝,“多谢施主。”
雅宁公主侧卧在榻上,翻看着不知名的游记。
“瞧瞧那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春兰领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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