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御一个人在花下,坐了很久。他一直侧对着我的窗户,斟酒举杯,显得无比寂寞。
我叹口气,关了窗户。
倘若未知无益于现实,何苦要穷根究底?我只希望,所有这一切,都由师傅主动告诉我。
如裳抱着孩子近来,柔声道:“小家伙吃饱喝足睡得正香,公子您瞧,好乖巧呢!”
我打量着她怀里那副安详稚嫩的嫩颜,喃喃说道:“是啊,小婴儿无思无欲,总是令人羡慕。”
“公子可是有心事?”
我望着门外,她迟疑道:“可是……跟恩公有关么?”
我侧目:“那你呢?你不去避世精修,是为了什么?”
她答道:“若非恩公相救,如裳此刻不知是牛是马,生死且不由己,又何谈精修?恩公大恩大德,如裳是要报答的。”
“就只是为了报恩么?”
她秀美的脸上微微泛红,垂首不语。
我轻叹一声:“我们都是心有所系,诸般烦恼,全在一个‘执’字。”
“对恩公,如裳从未奢求过什么,也不敢。他那么高高在上,相形之下,如裳微如尘埃。若能时不时见到他,吾愿足矣。”
时不时见到他,我何尝不是如此卑微的愿望:若能时不时见到师傅,吾愿足矣。
如裳接下来的话却难掩落寞:“只是每次见他,我都很心疼。倒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如天堑之隔,而是因为,恩公他从未开心过,我极少见他真心笑过。有时候我想象,那样一副精致完美的容颜,如果可以温柔地笑一下,会有多么温暖……”
莫名的,我脑子里闪出在去往冥府路上的那个幻觉。那时候玄御的笑,会不会便是如裳一直渴望的样子?
我忽然有些心酸,为如裳,也为我自己。
“这些话,如裳从未对任何人讲起,不知为何却说给了公子听。如裳对恩公的这份情愫,希望他永远也会不知道。”
我点点头,又替她惋惜:“我明白,不过,不用争取一下么?”
她笑得很有些自嘲:“如裳明白自己的分量。我不是恩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阿九么?”
“嗯。”
“你见过她?”
“没有……能让恩公如此在意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呢?如裳很想知道。”
她望向门外,良久没有动静。我知道玄御还在那里。
望着门口那个单薄的背影,我觉得我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都在苦苦守候着或许实现不了的幸福。
也许,玄御也算一个。
我轻声开口:“如裳。”
“公子?”
“你好奇的那个‘阿九’,据说跟我有着毫无二致的模样。”
她微微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似有所悟道:“难怪,如裳觉得这次见恩公,他的状态与往昔不大一样,偶尔会笑,虽然心事重重……嗯,若是这样,当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
“如裳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你问吧。”
“公子……当真是男儿身么?”
“……”
“对不起,如裳失礼了,请公子原谅。”
“没什么。”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听脚步声稀里哗啦,从后门来的人应该不下二十。为首的高喊道:“主人家出来!我等奉命拿贼,全镇上下家家得搜,户户得查!”
我心里一惊,闹这么大的动静,八成是杨府在找孩子了。
如裳也是此意,却只用询问的眼神看我。我说:“孩子现在不能交,不然说不清会连累你。先藏起来吧,晚些时候我会送回去。”
她点点头,迅速将孩子放在床上,只香袖一挥,那孩子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我暗叹这姑娘的道术比我要强,我自己隐身尚可,要隐去旁物,十回倒有九回不能成功。
这功夫,那些人已经进到了院中,我听到有人在喊:“喂,说你呢,花墙下喝酒那个!见没见一个被大红色麒麟锦缎包裹着的婴儿?”
玄御自然是懒得吱声,我跟如裳迈出门时,刚好瞧见他起身而走。
喊话的差官觉得受了侮辱,正待发作,如裳立即迎了上去,陪笑道:“官爷息怒,刚刚那人是外来的,不懂规矩,如裳代他陪个不是,您消消气。奴家还有几坛好酒,您和弟兄们办差辛劳,权当作奴家的一份心意……”
“爷们哪有功夫喝你的酒!”官差粗声粗气地打断她,“不妨告诉你,走失的是杨老爷家的小公子,如果找不回来,整个镇都不得安宁,太守、京畿卫戍副统领卢大人也难得开脱,你说哪个担待得起?”
“是是。”如裳陪着小心,“兹事体大,奴家晓得厉害。奴家这里是绣庄,开门做生意,图个平安顺畅,哪里敢惹这等事?官爷要找的人,奴家这里没有。”
“你说了不算!”他一招手,“给我搜,一个犄角旮旯也不得放过!”
他那些手下得了令,仿若抢劫般将如裳这里折腾个遍,几个小丫头吓得挤在一处,不敢动弹。好在这院落不算太大,他们搜的时间不长,见毫无所获,便扬长而去。
如裳叹口气,招呼下人重新收拾整理。
我问她:“这个杨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官,天子脚下也敢猖狂至此,强搜民宅?”
她答道:“杨老爷无官无职,威望却不下当朝相爷。刚刚这些兵也并非杨府的,他们是镇上的守卫,不过是公为私用罢了。”
我不解道:“无官无职却如此大胆,是有来头吧?”
“嗯。”如裳边说边朝房间走,“杨老爷年轻时战功赫赫,深受先皇恩宠。子虚国一统盛世后,先皇为了褒奖他,将七公主下嫁,便是现在的杨夫人。后来先皇年事渐高,那些曾经叱咤战场的名将们纷纷离世,杨老爷便要求辞官归隐,先皇恩准,却因临行前七公主突患重病而未能成行。待七公主病情渐好,先皇索性下旨,为他们在京城外开衙建府,永世长居,享相国厚禄。”
我叹口气:“外表风光,想也不过是出鸟尽弓藏的戏码。我有些不解,既是如此盛威之人,当今皇帝为何会安于将他放在卧榻之侧?”
“帝王之心最是叵测,兴许觉得把他放眼皮底下更为安全吧。咦,恩公在这里?”
玄御抱着孩子站在榻前,周围一片狼藉。
“孩子还好么?”我扒着他怀里的婴儿检查。
“他没事。”他将孩子塞我怀里,补充道,“不过,鬼祖刚才来过。”
我一惊,老鬼还真是无孔不入。
“他不是已经拿到息壤了么,还来干什么?”
“来抢孩子。”他望着我怀里啃指头的小婴儿道,“他说这孩子是他的。”
“笑话!他凭什么这么说?这孩子有父有母,跟他有什么关系?”
如裳说:“这宅子我下了结界的,一般神怪进不来的啊。”
“鬼祖不是一般神怪,”玄御提醒道,“他是上古真神,你别和他硬碰。”
“是,奴家记下了。”如裳答应着,又问,“恩公你总不好一直看着孩子,他若再来,那该怎么办?”
“我会解决的,不用担心。”他说着步出门去,我追问道:“你去哪里?”
如裳道:“公子放心,恩公说他能解决就一定不会有事。”
我本来还想将孩子送回去,眼下发生这种事,送回去无异于送给老鬼。我只是不明白,他想要这个孩子做什么呢?
夜已深,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发生了这些事,我忽然想去杨府走走。
街上空无一人,路两侧偶见几盏灯笼吊在风中,飘来荡去忽明忽暗。我心里发沉,走得很慢。
身上的五色圣甲却突然有了反应,渐强的光芒提醒我,有杀气!
会是鬼祖么?阵阵阴风从背后袭来,我猛地回头,没有人,却见那几盏灯笼晃得更厉害,其中一个“啪”地掉在地上,熄了。风越来越猛,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几家商户门口的招牌被卷入半空,在风里翻滚,脚边的石子也开始微微颤动……
我暗暗心惊:来者绝不是鬼祖,但可能比鬼祖更为阴邪!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这是种危险的气息。我不想再去杨府,这条街离周府不远,穿出去再拐两道弯便是。我踩准云头往那里狂奔——孔宣在那里。
岂料我还未出这条街,便有道刺眼的光束当头劈下,我一个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饶是有五色圣甲护着,我仍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击在身上,震得五脏六腑俱要碎裂一般!
远处的虚空中有厮杀,且越来越近,而我的体力已到了极限,在冥洞的伤没好利索,被老鬼重伤后又遭了方才一击,我直觉脑袋晕沉沉的,意识开始变的混沌起来。
我无力地躺在地上,望见天空中厚厚的黑云汹涌翻腾着,仿佛要直直压下来一般,狂风几乎刮得我睁不开眼,鼻息间尽是腥秽之气,且愈加浓重,令人作呕。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绝望地想莫非我要丧命于此么?可悲的是连死于谁手都不知道。
一道明亮地闪电在天空裂开,晃得我眼前一片花白,紧跟着便是“咔嚓”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蛮横地冲刷世间的一切。雨水渗进我嘴角,很腥很臭。莫名地,我反倒有些清醒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扒着墙一步一步往周府挪。周围汩汩冒着泡,大雨在地面砸开了花,散着刺鼻的腥臭,耳边是凛冽的风声,突然一声响雷,仿佛就炸在耳边,令人心惊,我一个不稳,又栽了下去!
一双大手将我拦腰抱住,我迎着大雨抬头,一道闪电刚好落下,如白昼般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眼前的人,竟然是玄御。
此刻的他,一袭白衣傲立于阴晦之中,周身竟是滴雨不沾,只是襟角发丝被狂风刮鼓荡飞扬。好强大的存在啊,相形之下,我是如此的落魄。
打在我身上雨水消失了,风声也仿佛只响在另外的世界,他的声音在耳边异常清晰:“别再让我担心。”
我觉得这声音沉沉的,有些发涩。
他抱着我站起来,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三次躺在他怀里,每一次,都是以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虽然如此,我心里却觉得踏实了,至少,我不会死在这里了。
孔宣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老远便喊:“离颜!”他冲上来伸着胳膊扒拉我:“伤到哪了,快给我看看?”
玄御躲开两步,说道:“谢谢你的五色圣甲。”
孔宣追着玄御道:“我正睡的香,感应到五色圣甲遇袭,便急匆匆赶了来……哎我说你倒是停下,让我看看离颜到底怎么样了?”
玄御不理他,径直回了绮绣坊。骚包鸟将他骂了一道,听得我都烦了,玄御却毫无反应,好似全没有听到。
绮绣坊灯火通明,远远瞧见如裳正在门口张望,见我们归来,匆匆迎上来道:“听雪儿说公子半夜出去了,奴家担心死了,瞧着血雨下的,公子可还好么?”
玄御抱着我穿前厅,沿回廊入后院,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热气氤氲,早有几个小丫头伺候着,见我进来,纷纷过来帮忙。
玄御却似乎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如裳道:“恩公和周公子请到前厅稍做休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请放心。”
骚包鸟挺意外:“怎么,难道不是你们出去么?这家伙脸皮薄,洗澡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我咬牙切齿地瞪他。
他挺委屈:“怎么了么?我又没说错……诶,什么时候你俩如此相合了,连瞪我都要同仇敌忾。”
我抬眼,玄御正目光冷冷地盯着孔宣。我发誓这是个误会。
玄御终于松了手,将我交到如裳等人手里,拖着满心不甘的骚包鸟出了房间。
我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除去,有些不自在。除云绯外,如裳是第二个服侍我洗澡的人,这也意味着,我对她再无秘密。
她的手指从我背上滑过,带着温热的水气,很舒服。我闭着眼,听到她浅浅的声音:“姑娘好美,如裳真是羡慕。”虽是称赞,却透着丝自怜,我明白,是因为玄御。
我闭着眼任她帮我清洗,她动作很轻很仔细,让我不禁再添几分感激。泡在水里,我感觉失去的体力正慢慢恢复,只是还有些疲倦,懒懒地什么都不愿想。
这澡洗的时间有点长,如裳轻声喊我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一个小丫头捧了叠好的衣服等在一旁,待到她将衣服抖开服侍我穿时,我便愣了。
这是件女装!如裳竟然给我准备了一件女装!如雪般的纱裙,倒是精美飘逸,可是,要我怎么穿出去?
看我为难,如裳亲自将衣服接过来,笑道:“奴家这里全是姑娘家,一时没有备下男装,不过我倒觉得,这衣服和您的气质再合适不过了,您穿上一定非常好看!”
见我仍是没有接受的意思,她指了指角落里那件仿佛从血海里捞出来的衣服,叹口气道:“那件衣服已不能再穿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不甘不愿地配合,让几个小丫头七手八脚围着我一阵捯饬。衣服穿好我却觉得浑身不对劲,死活不愿出门。
如裳笑着打趣:“您不是怕见不得人吧?放心,不知道有多美呢!”
呃,那样的话,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已经把门打开,众人不由分说将我扶了出去。
霪雨初歇,只有风还在微微刮着,有点凉。
走廊一头两个人影相背而坐,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沉默不语。
孔宣最先看到我,一句话没有说完,怔在了原地。
玄御回身,有片刻失神,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瞧着口形,该是叫“阿九。”
孔宣最先冲过来,围着我转来转去,不可思议道:“离颜?你真的是离颜么?你扮女人可比女人还像,还虚弱得恰倒好处,哎呦,我心动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会情不自禁爱上你的……”
我暗骂你才扮女人呢,你才虚弱得恰倒好处!我拿眼神一点点凌迟他,他却满不在乎,仍往我跟前凑:“哎呀小离颜,可是生气了么?我好心疼,不气不气,乖啊……”我真想一脚踢飞他——如果我有那些力气。
“阿九……”愤怒间,听到玄御开口,语气着实温柔,却又有些发涩。我尚未回应,已被他伸手搂进了怀里。
他这次的拥抱,比上次在梅树下更为紧切。上次我还能反抗,现在却是一点可能都没有。我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难受……”。
他终于稍稍放松,下一瞬,却将我拦腰抱起。我看到孔宣先是瞪大眼睛装石像,回过神来便追着玄御大喊大叫:“喂,你抱她去哪儿啊?你别走,给我站住!玄御!”
只可惜他被如裳等人拉住了,这让我觉得,我是着了小梅精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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