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御抱我回房,反手下了道结界,我挣扎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安慰我道:“别怕,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你不知道,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不是阿九……”我竭提醒道,他却充耳未闻,将我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大约是见我仍有拒意,便自觉地坐到了床尾。
“上仙想说什么?”
他望着我片刻道:“有些话藏在心里,数万年里重复了无数遍,原以为见了你,定会迫不及待地讲给你听;可真的见了,又不知如何说起。”顿了顿,又道,“大约,你也是没兴趣听的吧。”
我的确不想听,因为觉得那些话都不是说给我的,我不是阿九。可被他这样一说,我倒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他说:“在你身上,至少有两道封印,其一来自你师傅陆压,另外一道,我却不知何人所为……这两道封印,我都无法解开。”
我意外地抬头,对上他略显无奈的目光。
我从不知晓,我竟被两道封印所摄,其中之一竟来源于师傅,为什么?还有另一道不明来历的封印,这三界内外,能结下连玄御都无法破解的封印,这样的圣手能有几个?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问:“在你心中,陆压有多重呢?”
我答:“很重。”在我心里,几乎没什么是能超越师傅的。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他……”
“不会的。”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否定,“除非他不要我。”
想起过往被师傅刻意疏远的日子,我心里微微泛酸。
他终于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着台上的红烛,缓缓说道:“就真的,把我忘得干干静静了么……”
他的样子如此落寞,莫名地我竟有些心疼,柔声道:“你也说过,阿九温婉柔弱,我则太过顽劣刁钻,我想若是阿九,定不会惹上仙伤心的吧。”
他神情落寞:“我也希望是我认错了人。你知道,用数万的时间找一个在意的人,结果却是相逢陌路,那感觉并不好受。”
我不敢再说话。
他又坐了片刻,站起身道:“你也累了,休息吧,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
“还有事么?”
我恳求道:“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照看一下杨府那个孩子。”
“你仍是在乎别人多过关心自己。”
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再想想,他说的应该是阿九。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带着几分埋怨,敢情太崇高了也是招人烦的。
“放心吧,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被鬼祖骚扰。”他淡淡答复。
“为什么?”想到他一贯果决的作风,我猜测道:“你去找鬼祖了,你伤了他?”
他不回答,我忽然不安起来。老鬼虽是个影子,可也是上古真神,实力不容小觑。我小心地问道:“那么,你呢……没事吧?”
“担心我么?”
我欠欠身:“说起来,离颜的命好几次都是上仙救的,可我从未认真地谢过你,以往觉得上仙冷酷薄情,倒是我狭隘无礼了。”
“冷酷薄情……”他喃喃重复,“我的确不够体贴。”
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不过我猜那都是跟阿九的纠葛,与我无干。我说:“谢谢你,真心的。”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可我不是阿九。”
“没人告诉你,你的魂魄并不完整么?”
这话真是意外。
我想起鬼祖闯上鱼鲮岛时,强行探我元神的事。他说:“你骗我!你根本不会还我息壤,因为你还少着一魂一魄……”我以为老鬼不过是危言耸听,莫非是真的么?
玄御说:“你以为鬼祖为什么会找来这里?他从我幽园盗走了息壤,你所缺少的那一魂一魄,就在老鬼盗走的息壤里,它们一旦脱离息壤,会自行寻找宿主。”
宿主是我么?两部分魂魄想要融合,所以鬼祖才能这么快找来?
“还有那个孩子,老鬼虽然狂暴,但不是疯子,他不会对一个与己无干的乳臭小儿死不撒手——那孩子,是数万年前背叛他的小徒,紫印!”
“啊?”我更加惊讶,紫印,那个在冥府十殿里拼死救我的苦厄的鬼犯,居然转世到了这里?
“昔年老鬼将紫印锁于八热地狱,以示惩戒,如今你私放他出来,老鬼岂能善罢甘休?”
我忍不住骂道:“怎么说都是他的弟子,他竟然让弟子受那种无间之苦,真是变态!”
玄御道:“那是因为紫印偷了他的息壤,送给了……你师傅。”
我一惊,恍惚记起鬼祖来鱼鲮岛讨要息壤时,口口声声说:“当初是你师傅诱骗我那不成器的小童,盗走息壤,助你渡劫……”
说来说去,还是我跟息壤的纠葛?我忽然有种感觉,冥冥之中有张无形的大网罩在我头上,无论我如何左冲右突,终究逃不出去。我怔怔站着,一时心乱如麻。
“鬼祖数万年来讨不回息壤,这累世积怨自然都要记到紫印头上。”
“难道他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么?”我愤然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若有种就该来找我……呃,我师傅,欺负一个小童算什么本事!”想了想又问:“他是不是真的被你解决啦?”
玄御眉头皱了一下:“重伤而已,不过不太容易恢复。”
“太仗义了!”我心里一下子放松起来,却听他道:“我没那么伟大,不是为紫印。”
“不是为紫印,那是为什么?”
“你似乎不太关心你缺少的那一魂一魄,还是觉得我在骗你?”
“呃,都不是。只是觉得,我目前的状态也没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你时常体虚气乏,稍有意外便难已恢复,这正是气魄所失之故。”
他说得不错,自打我出关之后,确实感觉体力大不如前,原以为不过是闭关太久,缺乏锻炼,适应一下也便好了,没想到竟是缺少魂魄所致么?这太匪夷所思了,而师傅也从未提及。
“这些,上仙是如何知晓的?”
“我去找鬼祖,正是为了取回你的魂魄。”竟是为了我么?
我迟疑着问他:“为什么,魂魄会在你那里?”
“终于想知道了么?”他在我床边坐下,幽幽地望着我。
我不置可否,心下紧张,不晓得他会告诉我什么。
他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及我的额头,我又闻到了他袖中飘出的那股淡香,一时有些恍惚。
我好像回到了繁花盛开的鱼鲮岛,师傅青衫飘摇,踏花而来,阳光暖暖地照着,让那道青影显得有些朦胧。一个小道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穿着青灰色衣衫,怀里紧紧抱着一团黑色锦缎,低着头,有些怯怯的。
那条路曲折幽长,四下尽是繁花杂草、藤蒿修竹,两人穿行期间,时隐时现。路的尽头,是涵空洞。
师傅静静站在洞口,良久无语。
赶上来的小道童抬起头,竟是如此熟悉和美好的一张脸。
他声音很轻:“道君,不进去么?”
涵空洞口被繁茂的藤萝遮掩着,师傅抚了抚枝叶,欠身而入。
洞中有些暗,当中的石床上,静静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她的床边,趴着一个略显憔悴的少年,衣衫稍显不洁,长发垂地,虽是昏睡不醒,却仍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师傅在床边坐了,抬手抚向少女安详的脸,浅浅说道:“委屈你了,离颜。”
我心里揪了一下。
小童的声音低低的:“竟是个女孩子么……”
“有问题么,紫印?”
“没什么,我与离颜自小相熟,请道君放心,便是不足十分,也会有八分像的。”
“那么辛苦你了,你先去洞外等我,我稍后便到。”
紫印再往石床上的少女望了望,退出了涵空洞。
洞外的阳光,只照亮了洞内巴掌大的地方,从洞口望进去,里面幽晦非常。我隐约看到师傅将毕方挪开了,扶着他靠在墙角,然后又回到床边,弯下腰似乎在说什么。
石床周围开始泛起一道幽幽的清辉,借着那淡淡的光,我看清了师傅的手势:他结的是金刚伏魔印!
金刚伏魔印……伏魔!
我脑子里嗡了一声——他下在我身上的结界,不是守护,是防杀!所有陷入金刚伏魔结界中的邪魔外道,杀气越重,所受的伤害将越大。
我想起直击涵空洞顶的那三道天雷,心里闷闷地疼。原来接二连三召唤天雷的,竟是师傅……师傅,可是想杀我么?
毕方穿胸而过的那道狰狞的伤疤刺着我的眼,我觉得头疼得越发厉害。
师傅何时出的涵空洞我没留意,当眼前景物幻化为一片荒凉时,我才回过神。
古潭的水永远清洌,映着周遭嶙峋的白石。紫印在潭边一处长石上盘膝坐下,展开怀里的锦缎,那里面是只白瓶,圆润有光。他对着那瓶子念念有词,之后揭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一种黑色的土来。那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里面却是暗藏须弥,土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
师傅靠在旁边的怪石上,有些失神。他手里握着一条白色缎带,我认出那正是我平日绑头发的带子,随风飘摇,擦着他的青衫。
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紫印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道:“道君,我需要一些水。”
师傅回神,踱至岸边招了招手,古潭中心泛起了水花,一只如船般大小的黑甲神龟缓缓现出水面——那是团团他娘,在它背上,驮着一只莹亮的琉璃玉净瓶。师傅抬手,那瓶子已然在他掌心。神龟缓缓没入潭底。
师傅说:“紫印,这瓶里的水,与息壤一样永无耗减,你可随意使用。”
紫印接过子,似有不安:“道君……”
“我会亲自守护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你师傅也不能。七天之内,整座鱼鲮岛将从茫茫海域中消失,你安心做吧。”
紫印点点头,将水倒于土中。那些土变成泥,他抹一把汗,将它们一点点捏在一起……
时光好漫长,若非仍有黑白交替,一切仿佛都已静止一般。
眼前的景致亦真亦幻,苍白的紫印和冥洞幻象中的紫印重合,那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少年,一脸恬淡。
那些泥土,在他手中慢慢成型,玲珑的腰身,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臂膀,精致的五官……是个女孩子。
我忽然想起了阿九。
当憔悴的紫印,用他瘦削的双手拂过女子的眉心,我看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自己。
师傅缓缓走近,将一件素白长衫覆她身上,手掌在她如瀑的长发上滑过,眸光有些潮。他将她的长发拢起,丝丝缕缕,用带子扎紧。他说:“你这一去,必是凶险,为师再是担忧和不舍,也只能如此。”
他面前的女子闭着眼,一如沉睡中的我。
紫印已是十分虚弱,无力地提醒:“道君,移魂吧。”
师傅的表情从未如此悲伤,我看得心里发疼。
斩仙葫芦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我再也看不清眼前景物。脑中仿佛刀搅一般,我闭着眼只想大声吼叫,却是发不出半丝声音。痛苦中听到师傅在喊:“离颜,你要平安回来,别忘了,为师在鱼鲮岛等你!”
我终于痛地没了意识。
初春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在青砖地上印下一个个窗格。我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师傅的喊声犹然在耳,他说离颜,你要平安回来,别忘了为师在鱼鲮岛等你。
我依旧恍惚,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一个声音轻柔地响起:“你觉得还好么?”
他的声音近来越发的温柔。
我闭着眼没有回答。
“昨晚你看到的,不是梦,那便是紫印的经历,全部都是真实的。”
我仍旧默不作声。心里难辨滋味,我和阿九,到底是同一个人。
脸上一热,一只大手轻轻抚在上面。我头一偏躲开了,睁开眼,见到玄御脸色不太好,竟在我床头守了一夜么?
他的手在我头边停了停,收了回去。
两厢静默。
我还在想着昨夜所见,我从不知道我闭关昏睡之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想不通一向疼我的师傅,为什么要暗设杀机引我犯险?可怜的毕方,因此遭受天雷击顶,九死一生。还有紫印,为了替我塑泥身,竟万世沉沦于无间道中,骨肉糜烂,不得往生。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我问玄御:“你让我知道这些,是为什么?”
“这些都是你该知道的。”
“知道又能怎样?即便我和阿九曾是同一个人,但眼下,离颜便是离颜,没有阿九的丝毫记忆,况且我也……不期待记起她。”
玄御再次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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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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