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楚三十二年夏,当朝天子沉迷长生丹药数载,荒废朝政,左相王时勉作为太子舅舅,与王皇后借机把持朝政,打压太子戕害忠臣,觊觎边关兵权,竟以一封未验证过真伪的密信,以谋反之名降罪大将军季焕。
被丹药侵蚀得神志昏聩皇上,虽依稀觉得将祖上三代忠良的季焕赐死不妥,终究还是败在王皇后枕畔的柔声细语与左相送入宫中的道士的谗言下。
幸好太子在朝中并非孤立无援,得右相的暗中相助,太子竭力在朝堂与王时勉抗衡,加之季焕身为太子侧妃的妹妹擅闯广阳殿求见皇上,自请入奉先殿抄经祈福,代兄悔过,这才将季焕的死罪改判为流放北地。
季焕虽从堂堂镇北军大将军沦为了阶下囚,太子一派算是受了重创,但太子与季焕皆知左相定不会就此轻易罢手。毕竟季焕在镇北军中的声望非比寻常,只要季焕还有一息尚存,便还有回环余地。
因此为了保险起见,太子遣数名心腹暗卫,在流放路上暗中随行保护季焕。季焕一路上也格外警惕入口的饮水吃食。
出乎意料的,连同两名押解季焕的衙役,三人竟是一路安稳地行至了北原城近郊。
此处距北原城不足十里,押送季焕的两个衙役决定在树林中歇歇脚。从京城行至此处,已从盛夏走到了初秋,两人聊着北地的凉爽,随手将一个水囊丢给一旁的季焕。
两个衙役显然是被提前打点过,一路上并没有磋磨季焕,没有短过食水,给季焕也只是带了镣铐没有上枷。
季焕拾起地上的水囊,刚打开水囊的塞子,就被突然出现几个蒙面之人打断了喝水的动作。
几个作山匪打扮的刺客出手十分狠辣利落,两个衙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刀抹了脖子。
这边解决了衙役,几名刺客立刻目标一致地提刀向季焕杀来。
季焕虽说久经沙场身手了得,然而镣铐在身,量他有三头六臂也施展不开,只能在太子亲卫的保护下狼狈闪躲。
对方人多势众且都功夫不赖,招招致命,季焕咬牙,心知这左相是打定主意要自己的性命。
在亲卫拼了命的阻挡保护下,季焕和仅剩的一名亲卫一路往北逃到了河边。
大概是才下过雨,河水水位高涨,水流湍急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而身后追兵眨眼间便跟了上来,看来掩护两人逃脱的另几名亲卫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眼见自己的兄弟们尽数折损,仅剩的这一名护卫红了眼底,义无反顾地帮季焕挡住了致命的一刀。
亲卫深知自己势单力薄,现已无计可施,目光一沉,不顾刺进身体里的尖刀,拼进惨力,猛地将季焕推下了河。
盛夏雨季刚过,河水湍流汹涌,季焕刚一入水,便被水流卷到河中心。河中还有暗流涌动,季焕奋力泅水,奈何还是因为手上的镣铐束缚,施展不开,被激流卷的在河中浮浮沉沉,竭力仰头使自己避免呛水。
然而河底也并非平坦,季焕刚从一股暗流中挣出,又被卷入更深的涡流之中,这次正将额角撞在了一块河底突起的石头上,剧痛袭来,季焕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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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徊枯坐在桌前,医书和纸笔堆了满桌,半个时辰过去,他却一字未入眼,只觉心烦意乱。
他后悔了。
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冷漠疏离,他竟然鬼迷心窍,救了一个麻烦回家。
前几日采药途中,他意外发现岸边似有一个人形的东西被一段枯木拦住。起初他还当是什么长成人形的草药植物,好奇地走过去,发现竟然真是个人!
顾云徊小心地站上那段枯木,看到那人裸露在外的肌肤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中,冻得青白不似人色了。
伸出手指上去试试了人的鼻息,气若游丝,拨开那人紧贴面颊的湿发,顾云徊惊讶这水鬼似的男人,竟还长得颇为俊朗。
本不想多事的顾云徊,想起自己昔日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又见眼前人长相英俊,深觉长成这样死了岂非是暴殄天物?遂决定救人,权当行善积德。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拖上岸,顾云徊才发现这人竟然双手都带着镣铐。
顾云徊犹豫思索了片刻,都说相由心生,看着此人颇为英气的模样,顾云徊以貌取人判断这人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加之他本就对当今朝堂鄙视之极,更是没有丝毫“助纣为虐”的负罪感,反而饶有兴趣,想来这人若是被虫豸朝堂戕害的好人,那他救人可就是善举,倘若真的是什么欺男霸女之徒,那再让官府拿人就是了。
顾云徊仔细检查了一通被自己救上来的人,衣裳虽然破旧但还算完整,除了额角上有个有着骇人的青紫大包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看着地上这个身形比自己壮实很多的人,顾云徊暂且将人丢在河边,反正这里偏僻,平日里鲜有人会来,回家去取来平日拉药材用的板车,费力将这昏迷不醒的男人拖了回去?
到了家中,顾云徊有些气喘也没想着休息,而是先帮人脱了紧贴在身上的湿衣裳。有镣铐阻挡,上衣无法脱下,顾云徊索性取了把自己用来剪药材的大剪,咔嚓几下剪了上衣,碎布片裁好洗净,日后还能当绷带用。
随后顾云徊难得慷慨地将人安置在自己里屋的床上。
好在现在刚刚入秋,若是再晚个一月两月,这人怕是早就冻死在河中了。
看着赤身躺在床上的人,顾云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通他充满力量的身体,屋内的暖意驱散寒气,加之脱了湿衣裳之后人便没那么冷了,青白色的肌肤开始恢复正常的颜色,虽说布着些青紫淤痕,趁在这健康的肤色上倒颇有一种美感。
顾云徊捏了捏床上人结实的臂膀,紧实且有弹性。
以医者身份坦然“鉴赏”了一通之后,顾云徊很体贴地帮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副镣铐的男人盖好了被子。
一副完美的身躯,加上俊朗的脸庞,愈发显得脑门上那个硕大的青紫鼓包有些违和,顾云徊起身出去调了些消肿止痛的药膏,仔细给人敷上。
至此,顾云徊都尚怀医者仁心,只觉得安静的病患分外养眼。
然而到了翌日清晨,顾云徊的好心情便荡然无存了。
顾云徊心烦地看着床上因失明瞎大吵大闹,最终被自己一针扎老实的人,有些后悔将他救回来。
这男人着实身强体壮,当夜就苏醒了过来。
顾云徊被屋内的干呕声惊醒,急忙停下抄书拿着烛台进里间查看,可还没等顾云徊问他姓甚名谁,身背什么罪名被流放,又缘何飘在河里,男子因脚步声察觉到屋内还有旁人,厉声问道:“谁?!”
顾云徊听着这语气中对自己的质问,很是不悦,凉凉地说:“这是我的住处。”
“即使你的住处,屋内为何不点灯,你有什么意图!”
顾云徊一愣,这才发现床上之人虽说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却眼神空洞,茫然无光。
男人也从刚才的呕吐缺氧中缓过神来,在顾云徊的沉默中骤然明白了什么,却表情强作镇定,抬手有些轻颤地摸向自己的眼睛。
顾云徊想上前给床上人检查眼睛时,那人却发现自己手上不仅带着镣铐,身上竟还□□。
大抵是羞愤交加,男人瞬间脸涨得通红,拢紧被角想将自己裹住,却不慎摔下床。
趴在地上的人拢着被子嘶喊:“你也是王时勉那奸相的鹰犬?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我认命,但是你这奸人,莫非还想折辱于我!?”
顾云徊看着这狼狈趴在地上的瞎子翻了个白眼,随后暗叹还好自己住的远,否则就凭这莽子的嗓门,都能引来邻里好奇,哪儿还用的他报官?
心知这人骤然失明心绪激荡,顾云徊懒得给一个半傻子多说,捏了根银针在手里,走上前去手起针落,干脆将人扎晕了完事。随后又费劲地将人腾挪到床上,盖好被子。
这好一番折腾,顾云徊身心俱疲,也无心力看书抄书,倒在外间药房的小榻上很快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顾云徊按照约定去给村长家的小孙子看了风寒回来,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器皿碎裂的声音,顾云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昨天那瞎子醒了,又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碰掉了顾云徊早上出门前调制好的药膏。装药的小碗坠地碎裂,墨绿色的药膏混着碎瓷片崩得到处都是,瞎子挣扎摸索中将墨绿色的药膏抹的满地满被都是,一片狼藉。
顾云徊本就不悦的心情雪上加霜,冷冷出声:“再睁着你那双没用的招子乱摸乱砸的话,我不介意再赏你一针。”
听到顾云徊这话,现在趴在地上的人僵住,显然是想到昨晚被一针制伏的经历。
顾云徊拖了个凳子过来坐下,声音凉凉地说:“现在我问你答,你最好是不要骗我,若是我感觉你语气表情不对,我便报官,你是戴罪流放之人吧?”话语里的威胁昭然若揭。
“姓名。”
“季焕。”
“年纪。”
“二十有二。”
“所犯何罪被流放?”
“遭朝中奸臣构陷。”
顾云徊眯起眼睛,心道自己猜的没错,这人还真是个做官的:“你在朝中是个什么官职。”
季焕不可察觉地沉默了一息,脑子飞快转了下说:“北境将军帐下左都督。”
顾云徊微怔。
在他看来,不是在朝堂鱼肉百姓享福的,那都算不得官,故而看季焕的目光柔和了些。
季焕的谎言若是换个稍通朝局的人,当即就会漏出马脚。
然而昨日季焕高呼奸相名字时,顾云徊却毫无反应,就说明顾云徊在这边境小城旁,连现下朝中权倾朝野的左相王时勉都没听说过,那更不可能识破自己的身份。
“你被构陷了什么罪名流放?”
“奸相捏造了一封莫须有的通敌书信,栽赃于我。”
顾云徊心下暗哂,果然如自己所料,这朝堂还是一如既往的肮脏。
“照你说的你不是什么烧杀抢掠欺男霸女之人,我姑且先信你,可若是被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定会报官。”顾云徊出言威胁。
季焕虽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所说的罪名属实,于是毫不心虚地点头。
顾云徊接着说:“我是北原城外的一个郎中,我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你如果再绪激动地砸碎我屋内的器物,就滚出去自生自灭吧。”
听出了顾云徊不似威胁的警告,季焕识相地再次点头。
顾云徊看着现下乖巧坐在地上的季焕,颇为满意。取了帕子细心擦净了他满手的药膏,看并无瓷片划伤。又尽力擦了擦被子上的污渍,方伸手将季焕重新扶上了床。
“敢问郎中贵姓?”季焕冷静下来审时度势之后,也相信顾云徊没有敌意。毕竟昨日的一针之威犹在,眼前人若是心存杀意,对付失明了的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姓顾,顾云徊。”
“顾郎中。”季焕颔首打招呼,犹豫了一下又说,“顾郎中可否给我身衣服,我……”想到自己刚才又赤条条地被顾云徊看了个干净,脸上的热意死灰复燃了。
“你我都是男人,你在军中和手下将士们没有坦诚相待洗过澡?”顾云徊说着从袖中取了一只珠花出来,抓过季焕的手,再镣铐上戳了几下便捅开了季焕手上的桎梏。这珠花是他今日去村长家看诊时顺便跟村长借的,用完了还要还回去。
季焕没应声,顾云徊也没在意。
“你手上带着镣铐怎么穿衣裳?昨日救你回来,为了将你身上的湿衣裳脱了,都只能用剪子绞了。”季焕一直抿着嘴没说话,顾云徊便又补充解释道
顾云徊说完从自己的柜中取了一套衣裤丢在季焕身上,示意他穿上。
季焕连忙谢过,虽说诧异一个郎中怎么撬锁这么熟练,但是他不敢问,只摸索着赶忙穿上衣裳,衣服裤子都有点儿紧也不敢说,犹豫一会才开口:“顾郎中,您看我的眼睛……”
季焕不愿相信自己就这样盲了,一个盲了的将士,生活怕是都不得自理,又如何重返沙场?自己岂不是辜负了太子的苦心营救保护。
顾云徊上前,牵起季焕的手捏在他脉间诊了片刻,又翻了翻季焕的眼皮看了看:“应是你之前头部受了撞击,脑中有轻微的淤血所以才一时看不见了。”
“一时!?”季焕抓住了顾云徊话中的重点,有些激动地胡乱抓住顾云徊的衣袖,“意思是可以恢复的对吗?”
顾云徊点点头,又想起面前人现在是个瞎子,清了清嗓子出声肯定。
季焕松了一口气:“多谢顾郎中了!”深知自己日后暂且需要仰仗此人,季焕言辞恭谨。
顾云徊抽出被季焕抓皱的袖子,嘱咐他好好休息,自己去给他煎药。
看着躺在床上的季焕,顾云徊勾了勾唇角,这人的防备之心昭然若揭,刚才所言未毕详实。而他选择救季焕只是相信自己的感觉,直觉认为季焕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罢了。
“权当师父说的,行善积德吧……”顾云徊声音微不可查地喃喃道,随后抬头看向面前虚空出叹息,“师父你看,我这次可是听你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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