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出(2)

信托人捎去了省城,一家人谁都不再提信的事。公公给的一个月限期过去了,既没有信也没有人回来。

如英依然去河边洗衣,手上的红肿却消了。河水变得清亮而活泛,展开在水面上的衣服忽起忽沉,看上去十分柔软轻滑,像是一块扯开的云絮。太阳大的时候,如英就在河边的大树间系一根长绳,把衣服晾起来,她自己坐在河滩的草地上看远处的河,还有对面河滩上的柿树林。东风把衣服吹得啪啪作响,太阳的光斑像透明的大白点在树干上跳。有时候她听见小学校的铃声,觉得铃声很好听。又半个多月过去,村庄的绿一层层变深,如英就不再想那封信了。

一天吃饭的时候,公公突然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开始骂儿子。婆婆在一旁落泪,说养儿子不如养头猪。如英知道两人实际上替自己委屈,反劝他们说“咱们过咱们的,他想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婆婆说:“你是这家的媳妇,他要是不认你我们就不认这个畜生。你终究是这家的人。”如英后来想到老人家说的话,心里十分酸楚。她过门不到两年,竟然像在夫家守寡。她走到哪里都是个孤孤单单的样子,老觉得大家都盯着自己看,暗自可怜自己。她想到离婚,却不敢再往下想。自己出门不到两年就回了娘家,不知道会遭多少耻笑和猜疑。她担心自己能忍下这份气,娘家恐怕忍不下。

天气更暖了,堤岸被杨柳树染绿,空气里充满了柳絮、麦芒和榆钱儿的香味。如英心里空空落落,却不好意思去村里串门。晚饭后无事可做,她就一个人去大堤上走动,有时到河边坐一坐。趁着夜色,她也不怕被人看到。她每回经过小学校,就往岗子上望一眼,有时候看见微微的灯光从杨树林中渗出来。她想到小周老师给她的防冻膏没有还,便想走进去和他说句话。但每次她反倒匆匆忙忙走过去,还担心碰见他。

那一天晚上风吹得很大,杨树林发出阵阵淅沥落雨的声音。如英经过那座小岗时,听见岗上传来笛子的曲调,那调子清越又有些飘忽,像是风从远处吹来的声音。如英呆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走到岗子上。她沿小路悄悄上去,月亮照得林中洁白发亮。她在岗上坐下来,听一首曲子断了另一首又开始。风吹过去的声音和笛子的曲调让她禁不住惆怅,她望见村庄燃起暖暖的灯光,似乎只有她和吹笛子的人落单在外。她想走进去,经过那道没有大门的矮围墙,顺着灯光走到那个小屋里和他说会儿话,她竟然觉得那些话她只有对他说,而且只有他能懂、不会嘲笑她。笛子声停了,如英像做过了一场梦。她看见月亮升高了,天空布满细细的云絮,只听见树叶的哗哗声和叮叮的虫叫。

如英回到家时,公公婆婆都睡了。院子里月光如水。如英躺在床上,月光却照进来,让她睡不着。她心里被那人勾起一种疼惜,这感情她也说不清,却让她有为他做顿饭、打扫屋子、拆洗被褥或是扎双布鞋的冲动。她想自己或是拿他当弟弟来疼,又想无人照顾的单身男人都惹人可怜。可她明白并非这样简单,再往深处她却不敢想。她想起他问她“手冻了”,心想还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下床摸黑从抽屉里拿出那盒防冻膏,准备明天就去还给他。决定了这件事,她心里平静多了。夜里,她昏昏沉沉做梦,梦里有人吹笛子,她还仿佛听见了细细的流水声。她随着流水声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有大片的竹林,白雾一层一层的。她模模糊糊觉得这便是河流流向的那个远处,是她一再猜测的地方。

隔天中午,如英特意多擀些面条,和面的时候多加个鸡蛋好让面条筋道。下午四五点时,她听见学校的放学铃,心里竟然乱跳了一阵。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不知死活。晚饭做得早,公公婆婆吃完就去别家说话。她用纸仔细包了些面条,等天色稍暗下来就去学校还东西。

如英走上杨树岗子,朝学校院子里看。院子里满是黄昏时的光线,没有一个人,白白的一股炊烟爬上屋脊,在树权交织的天空中消散。她每天听见的铃挂在靠院门的一棵大树上,垂下长长的一根绳子。她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咳嗽,心口一阵跳。她走进去,看见房前的炉子上一个小锅正冒着热气,小周老师端了个碗站在旁边。他看见她好像愣了一下,叫她的名字。

如英帮他烧米汤。汤烧好了,他从小橱里端出一小碗酱豆,一碟腌萝卜丝,又拿出一个又冷又干的大馍馍。如英问:“你就吃这?”

小周老师笑笑:“一个人有时候就凑合,咸菜都是从家里带的,馒头也是。”

如英却不让他吃凉馒头,她问他要了油,把馍馍切成片,在锅里煎得两面酥黄,又撒了些盐在上面。

如英忙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看见如英姿势利落,一双安静的眼睛十分专注。如英说“你去忙你的吧”,他说“我也没有什么事”。他盛了两碗汤,非让如英也喝一碗。吃饭的时候,他夸如英连米汤都烧得这样好喝,煎的馍片更是好吃。如英朝他看一眼,他正低头吃菜,脸红红的,头发干净柔软。他说:“还麻烦你擀面条。”

如英说:“反正家里也要吃,不过多加一瓢面,只怕你不喜欢吃。”

他忙说:“喜欢,自己不会做。”

如英笑了,说没有几个男人会擀面条。

饭后如英要回家,他说:“我送你回去。”如英不让,说都是熟路,哪还需要送。小周老师说:“那就送到大堤上吧。”如英答应了。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是夜里的深蓝色,月亮出来了,远处还有疏疏的几颗星。

他故意走得慢,却找不出些话说。走出院子的时候,他问她有没有收到回信。如英说没有,他又不知怎样接话了。风凉凉的,草叶被露水打湿了。他说:“这几天月亮真好。”

“是啊,”她说,“快到十五了。”

快下岗子的时候,他问:“你常常到河边洗衣服吗?”

如英有些吃惊,只说:“有时候去。”

“我看见过你几次。”

他们侧身朝着下面平展、被月色染白的平原。他不敢直视眼前的妇人,但一抬头还是看见了她被月色照得如同透明的脸庞。

“你吹笛子很好听。”她突然说。

“你听过?”

“有天我从堤上过,听见学校里有人吹笛子,是你吧?”

“是我,吹得不好。”他竟不好意思起来。

“吹得好,很好听。”如英坚持说。她想起来自己做的梦,却没有提。

他又看了看她,说:“那你以后常来,我教你。”

“我学不会。”

“那我吹给你听。”

如英“嗯”了一声。

两人站在堤口上,风在了无遮挡的平原上一阵阵跑,杨树林又发出落雨的声音。

如英说:“我走了。”

“我再送你一歇儿吧,路上很黑。”

“不用了,有月明地呢。”

两个人就此分开了。如英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人还站在堤口,朝她摆了摆手。

如英一路乘着月光回去。风从水上吹来,湿漉漉的。她望了望河,河像一段白练。下了河堤便看到远处的、村里的几点灯光。

公婆早已歇下了。如英到压井边洗脸。外面月色真好,地上如一层霜。她想起那人向她摆手的样子,想到他说“那我吹给你听”,心里跳了一下,忍不住轻轻笑了。躺在床上照例不能马上睡着,听见场子上布谷鸟叫,听风吹过麦田、穿过树叶、吹动门窗。所有声音都极细微却清晰。她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屋梁,想事情想得出神。等倦意渐渐漫上来时,她便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与那晚一样的梦。不管是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她都希望再去到那样一个地方,到处是青青的竹林,笛子的歌吹得像流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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