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不知是故作文雅还是习惯使然,用膳时的安七每每夹取菜品时都只会选择极少的菜量,就连食用馒头都爱掰成指节大小的碎块后再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看得焦用顿生乏意。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着,等安七吃得差不多了,才松了提劲的右手,给对方倒了一碗凉水,再顺势将狄青的去向交代了一遍。

对于焦用或出于巴结或出于畏惧的讨好,安七并不感到意外。虽然焦用这人看起来魁梧奇伟,令人觉着压迫,但内里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对着安七说话时总是低声细语,仿佛稍大声些就会将安七吹走了般。

他拂落掌中的碎屑,站起身来将披着的玉狐裘裹得更紧实了些。

昨日夜里替狄青缝合伤处时,因为过于匆忙而没来得及做准备,那身酒南织品织就的衫袄连着褙子一道都被狄青的鲜血浸润了大半,晨间换下时,血污处已是发黑生硬,不能再穿了,后来还是焦用给寻来了一件厚实防寒的旧衣。

只是军营里旧衣并不合安七的身量,要宽大一些,加之材质和做工都要粗糙许多,便时常会感到寒意流走于袖缝隙间,有些瘆得慌。

系好平安扣,安七提议两人去看一眼狄青的情况。焦用连声应下,走到帐边替安七掀起帘帐。

帘帐之外雨雪霏霏,萧索的北风吹落了满树的枯叶,一点翠绿穿过枝头层层玉絮过早地冒了头,吐出半口生气来。

树下,一行戎装打扮的士兵正勾肩搭背地说着话,轻松自如的神情在瞧见了忽然走出营帐来的安七后慌忙换成了正容亢色,齐齐挺直脊背,朗声向安七问了好。

安七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止住了步子,停顿片刻后才轻声问道:“……找我?”

士兵们相互对视一眼,露出些许无措来。

还是站在最前头的西回蕃兵走上前来冲安七躬了躬身,用流利的官话回复:“回禀安典御,我们是来等焦副指挥使归队的。”

安七点点头,识趣地往边上挪了几步,露出身后的焦用。

焦用一抬头就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也没想明白情况,只好开口询问。

因着金银城中的守备军大多都精通官话和西回话,眼前的队伍里又以西回人居多,焦用便习惯性地说起西回话。

“什么事?”

方才回话的士兵见着焦用似是松了口气,可是碍于正站在一旁等候的安七,又不敢松懈了姿态,只好目不斜视地回道:“部都监有令,让你去操练场集合。”

说罢,偷偷摸摸地瞄了安七一眼,见对方的确如传言中所说的一般是个听不懂西回话的城里人,便就着方才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和焦用聊了几句闲话。

“你家指挥使如何了?”

焦用点点头:“应当是无碍了。”

“这金童看着水灵水灵的,没想到还真有点本事!”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也就一般吧,跟个白面馒头似的,看着晃眼。我觉得还是焦用他家指挥使俊点。”

站在人群后头的守备军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他家指挥使了?”

方才插嘴的士兵忙反驳道:“我才不好这口呢,我又不是花花雨。”

焦用愣了愣,这才记起被他遗忘良久的保安军军使花花雨。

与出生自金银城的焦用不同,花花雨是四年前从清涧城调去安远镇的,听闻他以前还曾是西回国九大部族之一的后人,但因生性顽劣、放浪形骸而被部族早早地除了名,能进安远镇完全是倚仗着他那位做了奚耶勿部族长的青梅竹马。

花花雨其人缺点数不胜数,油嘴滑舌又过于贪恋美色,且胆大包天,男女不忌,但久处之后亦能发觉,抛开私事方面的不检点,花花雨也是个敢作敢当、忠诚不二的将士。

昨日,正是花花雨于那第一监军使的枪下救回了狄青,后又与焦用、安七二人一路西行,奔赴金银城。只是他刚见着部都监率领的大军,长时间提着的一口气忽地松懈了下来,整个人连着身后的狄青一道栽倒在地上,双双昏死过去。

焦用还记得安七诊脉后曾说过花花雨的伤势并不算重,静养两三日后便会转醒,他也就没有多做留意,由着守备军将花花雨送去了后方伤员所住的营帐里,未有多顾及。

如今想来有些惭愧。

“你们晓得花花雨现在在哪个帐里吗?”焦用摸了摸鼻子问道。

“和我们几个一个帐。”站在后头的士兵回话道,他伸手比画了一下身旁的几名士兵,“他还没醒,不过脸色不错,应该没什么事。”

一行人就此结束了闲谈,没有再多说什么。为首的西回士兵冲焦用使了使眼色,焦用了然,转身看向安七。

他安静地站在原处,似是对旁人的谈话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只是出于礼貌,偶尔会回眸看向焦用。

落日的余晖穿过茫茫霜雪,落入那双琥珀杏眸里,显出一道极浅的光亮来。

水波流转之间,顾盼生辉。

焦用其实一直不太理解承玉人所追求的素雅清秀,总觉得那样的长相未免显得过于清汤寡水了些。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西回人与生俱来的浓艳绮丽,但安七似乎很好地融合了二者的优点。

他的五官柔和异常,一举一动之间透着难以言喻的温顺亲和,正是承玉人最为追崇的雅致之美,可在其上偏偏又生了一双满缀碧光春色的眸子,如月波,如烟容,浟湙潋滟。

他出神地看着安七的眼睛。直到对方意识到视线,缓步向他走来,焦用才匆忙收回眼神,对着安七行了行礼。

“安典御,我要暂离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说到这儿,他转身指了指操练场的大致方向,“不过我想部都监那儿会再派人过来的。”

安七点点头,回身走进隔壁的营帐,余下焦用跟着昔日旧友一同赶往操练场。

半道上,焦用有些疑惑地开了口:“怎么这么快就要归队了,是不是前头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点事,不过都是好事。”之前和焦用闲聊的西回士兵接过话茬,“我听同营的兄弟说,部都监这两日夜出昼回的,打了不少胜仗,少说也拿回来了七八座镇子。我看这次召集多半是因为缺人守镇子。你来得晚,没瞧见延州那边派来的援兵,竟只给了两千个。”

说到这儿,他“啧”了一声,似是有所不满。

“少是少了些,但不是说还有后援吗?”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回了这么一句,与焦用并肩而行的西回士兵立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就你信这一套,我看八成是知州老头还惦记着逐霞镇那事。”

士兵们言语间提起的往事,焦用多少也知道一些。

那时候他刚入伍守备军不久,延州城来了新任的知州,同以往一样,负责掌管金银三十六镇连同金银城的主要军务。

按照惯例,金银三十六镇的边防事务大多还是由部都监管理,每隔一段时间汇报给延州城知州即可。新任的延州城知州自认不如部都监熟知边关军务,也没有随意插手,两人相处颇安。

直到五年前。

景祐元年九月,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一直蠢蠢欲动的北夏国忽然提议议和,并派遣使者前往逐霞镇。

常年与北夏国交手的部都监在此事上与主张议和的延州城知州起了冲突。争执不下的结果,是被北夏国钻了空子,以使者被杀为由在一日之内强行攻占逐霞镇,并肆无忌惮地将城中承军与百姓屠戮殆尽。

官家震怒,下令即日起与北夏国停止互市,并以重金高官为诱,悬赏北夏国国君首级,与此同时,多次派遣京中禁军北上奔赴金银城。

承夏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知州老头轴是轴了点,但还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使绊子。”排在焦用后头的士兵宽慰道,而后神神秘秘地转开了话头,“我方才还听见了一件稀奇事,听说程祥也被招去操练场了。”

这事的确稀奇,就连不爱说长道短的焦用都跟着竖起了耳朵。

只因程祥这人是金银城里出了名的马屁精。他几乎没什么脾气,又很下得去脸,故而时常会代替乖僻邪谬的部都监招待莅临城内的各位达官贵人,昨日安七所住的营帐便是由程祥亲手布置的。

听营里的老兵说过,程祥年轻时也曾随前任部都监四处征战,杀过不少敌国将士。可惜逐霞事变时他的妻女俱在城中,之后程祥性情大变。在垒升为指挥使后,程祥豁了脸皮向部都监讨了个巡视金银城城内的杂活,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城,更遑论上阵杀敌了。

若是到了连程祥都不得不上阵的地步,那前头的情况可比焦用想象得要糟糕得多了。

几人匆忙赶到操练场时,场上已零零散散地站着千余人,虽嘈杂却不显散漫。

到场的士兵精神状态很是不错,个个挺直了脊背望向操练场东面的高台。

若要在这场僵持五年之久的承夏之战中说出一两名能够扛鼎边关戍卫之责的将士,其中必定会有金银城部都监李士彬的名讳。

与延州知州那样纯粹的文官不同,李士彬出生于将门世家,其父正是以一己之力为大承开疆扩土,打下金银三十六镇的□□将军李继周。

李士彬虽算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也可称一句虎父无犬子,在坐上金银城部都监之位后,数十年来将金银城守得水火不侵,博了个“铁壁相公”的花名。

在北夏国新任都统军连夺金银二十七镇、大承士气接连受挫之后,李士彬于昨日午后在追月镇西力败北夏国最强军司左厢神勇士军司,凯旋。回程途中恰巧遇上了奔赴而来的焦用等人,在城门口匆匆见了一面后,李士彬再次整军离去,直至现在。

此时的李士彬正背着双手站在高台上,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的双鬓生出几分斑白,那身穿戴了十几年的瑶光细鳞锁子甲上满覆灰黄的沙尘,显出几分年迈的疲倦来。

留意到焦用一行后,他侧过头对着跟在身后的程祥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应声跑下台,将包括焦用在内的几名副指挥使一道叫到了高台上。

“你们几个……咳咳!”李士彬似是受了伤,咳嗽的时候带着下意识的隐忍,“……提为各自的指挥使,队伍等会儿会重新分派。”

说罢,他转头看向焦用。

李士彬年轻时就生得一副扬眉吊眼的冷峻模样,久经沙场之后又添了几分煞气,更显威吓,所以当他突然转了话头询问起狄青的现状时,焦用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士彬的话里并没有追责的意味。

因着逐霞镇一事,李士彬对经由延州知州插手安排的京中禁军一行人并不看好,其中自然也包括保安军指挥使狄青。

“性命已无大碍,不过安典御说还要过些时候才能醒。”

听见“安典御”一词时,李士彬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记起昨日随军回城的队伍里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记得程祥说过,这就是那个被京城百姓戏称为“座下金童”的御医安七。

他沉吟了一会儿:“保安军还余多少人?”

焦用愣了一愣才回道:“只剩三个了。”

李士彬蹙了蹙眉。

昨日焦用奔赴而来时,未入城就昏了两个,再减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安七,这金银城里便只剩下焦用一名保安军而已。

他轻咳两声,心中有了打算。

“即日起,你就是安定军指挥使,程祥做你的副指,随后同我一起出城。”而后也不等焦用提起,直接做了安排,“安典御那边就让明晴顶上。你去安排一下,戌时四刻到操练场等候,不得延误。”

说罢,李士彬摆了摆手,转身询问起其余几名副指挥使来。

焦用领命而去,从随军医士营里捞出正在熬煮汤药的明晴,飞似地跑回了营帐。

方才这一来一去之间并没有耗费多少时辰,安七是个慢条斯理的性子,多半还留在隔壁营帐里照料狄青。果不其然,当焦用带着明晴钻进营帐时,安七正倚坐在狄青的床沿,就着盆里的清水搓洗着手巾。

躺在床榻上的狄青衣衫大敞,遍布狰狞的胸膛在刺骨的寒风之中时起时伏。他的呼吸声粗重且急促,麦色的肌肤上透出片片酡色,似是很不好受。

安七听着动静转过身来,瞧见是焦用后微微颔首,解释道:“指挥使有些发热。”

焦用应了一声才道:“夜里我要随部都监出城,这几日明晴会来替我。”说到这儿,他伸手将躲在他身后的明晴拉到了跟前,“明晴不会说官话,但都听得懂,安典御有事吩咐他就行。”随后,又唯恐安七误解是随意指派了孩子敷衍他,焦用继续解释道,“虽然不大像,但到底也是个西回人,力气大得很,安典御不必顾虑。”

被带到跟前的明晴闻言瞬间涨红了脸,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他强装镇定地冲安七挥了挥手,用极为蹩脚的官话说了一个“好”字。

安七没能听懂明晴的话,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焦用。后者瞄了明晴一眼,并没有帮忙解释的意思,只是用手背轻轻拍了拍明晴的肩膀,示意他上去帮忙。

明晴走得有些勉强。他在床边站定,开始懊悔当初师父教导医术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听上一二,导致眼下落了面子。他红着脸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只好硬着头皮将覆在狄青额头上的方巾翻了个面。

他偷瞄了安七一眼,小声嘟囔了起来:“还不如去煎药……”

安七看向明晴,见他确如焦用所说,是个褐肤绿眸的西回人,便道:“既然如此,那还是将指挥使搬回原处吧,照看起来也方便一些。”

焦用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诧异之余又有些感激,忙抬起狄青回了安七的营帐,而后同二人打过招呼,紧赶慢赶地往操练场去了。

这时的明晴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部都监委以了重任。他挺起胸膛拍了拍自己的两颊,鼓起气来直视安七。

以前也曾听城里的守备军们聊起过安七,只是那些个风流韵事,年幼如明晴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模模糊糊地也算有了些许概念,知道是个从宫里来的医士。

他上前两步,直挺挺地站在床沿,想了一想才开口唤道:“安典御?”

安七听不懂西回话,便冲他笑了笑。

明晴想起焦用曾说过安七听不懂西回话,就用手比画了起来:“我是随军医士营里的学童,我会抓药,指挥使的方子就是我抓的,我刚刚还在营里熬着药呢。”

安七依稀猜出了些:“你是医士营里的吗?”

这回明晴没有说话,识趣地点了点头。

“指挥使的药也是你煎的吗?”

见对方应答,安七道:“你让抓药的医士取半钱白首捩花萝,磨成粉,用半碗温水泡开,再加两片青竹茹和着三碗水一道煮。”

明晴掰着手指喃喃自语了片刻,才把这个有些奇怪的方子记了下来,正准备往外走时,又想起什么般回过身来对着安七比画起了煎药的动作,指了指狄青,询问安七之前写的那个方子是否要多熬煮几次。

“不必,两次就够了。”

得了话的明晴又开始比画道,算上时间,狄青马上就要吃下一服药了,他现在就去端过来,新的方子要迟一些再抓。只是明晴比画得很细碎,安七看不太懂。这可苦了明晴了。他咬着下唇思索了好一番后,忽然转身冲出了营帐,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温热的汤药。

他一溜小跑到安七的跟前,将汤碗递给安七,示意他先闻一下,好辨识出这是先前写的那副方子。等安七接过汤碗,明晴便提溜起衣角跑了出去,不多时又端了个新的瓷碗进来。

安七看着稀奇,问道:“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闻言,明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他回身指了指三折屏风外头,比画着煎药用的炭火炉的行制,竟是嫌弃往返费时,一次性将两个炭火炉连着药罐一并给提了过来,就摆在帘帐口。

都说西回人生来即可拔山扛鼎,看来,也不尽是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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