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半梦半醒间,安七隐隐察觉到似是有什么物什紧贴着他的后背,通体滚烫,像个偌大的暖手火炉。他侧过身子,往架子床里侧挪了挪,混沌的脑海正胡乱地寻思着是不是睡前将炭盆中的火苗挑拨得太旺了些,几声低沉细碎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萤火般此起彼伏的微光,如梦似幻。倏尔过后,安七突然意识到,那是映照在火光之中的狄青的侧脸。

狄青的样貌不凡。

宽厚清秀的双眉下生了一双承玉人常见的秋色眼眸,配着弯弯的嘴角,似罥眼眉间都是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之意,不像常年征战沙场的将领,倒是有几分东京城内文人墨客身上常见的书卷气。不过,衬着狄青那一身被边关灼日曝晒到浅褐如蜜的肌肤,这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意味便与周身的杀意融成了一股凛然英气,很是飒飒。

此时的狄青眉间紧锁,呼吸快而短促,略显消瘦的脸颊上晕着两抹不正常的殷红,脉如丝线,沉而无力,竟是再次发起热来。

安七轻叹起身,越过狄青下了床。

烧得通红的炭盆里堆满了做工粗劣的炭块,燃起的袅袅黑烟似藤蔓悠悠攀爬上他的衣角,渲染出一片氤氲水墨。

他捞起盆中的方巾搅干,覆在狄青的额上,随后绕过三折屏风走到了外侧。

一股夹杂着焦灼之气的草药味掩过炭火,扑面而来。

全权负责狄青衣食起居的明晴昏睡在一旁,两颊泛红,像是还未来得及上塌便睡着了。

安七仔细瞧了片刻、确认并非是中了炭毒后才走上前去,用衣袖裹住发烫的药罐瓷柄,将烧干多时的药罐带回到身后的方桌上。

汤药早已烧干,只剩下一摊乌黑的渣滓。

安七用木筷将粘连在药罐底部的残渣碎沫悉数捣出,再灌以一碗清水荡了荡,而后搁置到一旁不再折腾。他依次将桌上的几个桑皮纸包打开,挑挑拣拣一番后,用捣药杵细细研碎。末了,将药沫倒进药罐,再注入适量凉水,放回到炭炉上继续熬煮。

他坐回桌边,整理着桌上的药材以打发时间,忽地目光微顿,落在半开的桑皮纸上。

一片黄白微褐的药材成片半隐在散乱的麻绳下,切面类圆、气微味甜,好似一些成色不佳的独椹。

安七伸手拣起那片独椹放在鼻下闻了闻,而后直接塞进了嘴里。

须臾后,一股直冲胸腔的寒意,使他得以确认自己的猜想——手里这片与寻常独椹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成片,其实是云坞独椹。

顾名思义,云坞独椹也是独椹中的一种,只是它是独椹中相当珍贵的那一类品种。

昆玉神山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造就了它自山脚往上便是终日雨雪连绵、皑皑一片的奇特景象,尤其是三十三丈往上的地界。

那里常年云雾缭绕、不辨日月,是以被世人称为云坞。

生长在云坞的药草珍兽要比寻常同品类的好上数倍,在各国集市都能卖出极高的价格。譬如这云坞独椹,就连网罗天下名药的尚药局,如今也只有八两左右。

因着生长环境恶劣,云坞系药材先天就带有极强的寒性,有些甚至于还会生出慑人的毒素,故而炮制云坞独椹的要求颇高,且碍于药材原株的高价值,致使民间鲜有人会去浪费这笔钱财来尝试制药。

即便有,也合该是出自高人之手,可安七眼前这片成片却炮制得相当粗糙,就好比幼儿作画于澄心堂纸上,可惜得很呐。

流经心脉的寒气飞快消散不见,安七垂眸瞥了眼尚未沸起的药汤,犹豫着要不要去随军医士营里看上一眼。

揉了揉微凉的指尖,他披上玉狐裘走出营去。

金银城的冬日不比东京城那般绵柔阴冷,风霜雨露来得都要更为凛冽爽利些,便也算不上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不过前几日的消息着实打击士气,营里的氛围也有些低落,连带着茫茫寒夜越发萧索。

“头儿,可别往那边去了。”

被唤作头儿的士兵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出声提醒他的那人。

“你刚从前头下来还不晓得,那金童正在咱们营里歇着呢。程祥的马屁拍得顺溜,不让巡营的兄弟靠近这块营区,连伤员也没敢往这里安置,生怕扰了贵人的清净。现在队里都管这块叫贵人帐。”

士兵听得一愣,这金童不就是那个……那个谁来着嘛。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出个名字来,只好含糊道:“可是那个……那个什么。”

“是了,可不就这么一个。听说是焦用从延州那边请来的,现在在给他家指挥使治病呢。”

士兵点了点头:“焦用是个好的,他家指挥使可救着了?”

早先焦用还在守备军时,因为性子沉稳、与人友善,手上功夫又好,在营里的人缘很是不错,即使后来被部都监调去了安远镇,也不曾与众守备军疏远。

“还未醒,也不晓得如何了。”

如今的承夏边境很不太平,几人聊了几句便断了闲话的念头,略过贵人帐径直往另一侧巡去,只是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队尾的士兵忽然高喊了一句“什么人”,巡视的众人连忙抽出佩刀横在身前,齐齐回身看去。

来者行色匆匆,一袭霜色轻裘似要与这漫天霜雪凝成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瞧见驻足在此的巡营士兵,不过行动间神色如常,并不像奸细敌寇之流。

为首的士兵用手肘杵了杵身旁的队友:“从那个方向来的,会不会是金童?”

身后的士兵摇了摇头:“认不得了,只记得白花花的。”

“金童进城那日我守营,我瞧见了!”站在末尾的士兵小声地编排起来,“生得可标致了,比张家那姑娘还漂亮,难怪城里的都叫他金童叻!”

进到东京城里的头一年除夕,安家兄妹是在朱雀门北南浮湖南的玉春楼过的。

玉春楼的老板娘是个做事爽利、思想跳脱的西回姑娘,因酿的一手好酒,被内酒坊引为酒匠,每逢初春都会为宫里酿制三十三坛的碧光春色。

老板娘每年都会偷摸着多酿一坛,有时是自己喝了,有时是胡乱卖了。因其手艺确实非凡,承皇对此又不甚在意,内酒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去了。

而这多出来的一坛,每年都会引来众人哄抢,或是出高价,或是赠宝器。可老板娘并不稀罕这些,她偏爱寻些奇怪的法子来送这坛酒。

这一年,她把主意打到了刚捡到不久的安家兄妹身上。

她将二人打扮成西回至宝神女像的模样,与那坛碧光春色一道,安置在酒楼二层最里侧的隔间里,还故意放出口信,说她无意中从一商户手里购得了两尊神女像,真假难辨。若有能人慧眼识珠,她便将神女像和碧光春色双手奉上。

此事传出后,玉春楼一时风头无两,就连远在西回的部族长都特意派了人来鉴别。结果自是大失所望。那西回的部族长得知真相后,气得连夜写了十几页的信,遣了信使远赴群山而来,只为当面叱责老板娘一番。

不过假扮神女像的安家兄妹却是因祸得福,得了金童玉女一双花名。

队尾的士兵眯起双眼观察了片刻:“瞧着……还真是他。”

“大半夜的……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你们随我上去问问。”

说着,领头的士兵收回佩刀,带着其余四人往安七行来的方向走去。

安七走了已有些路程,原本红润的脸颊被北风吹拂到莹白,只余下眼周并着鼻尖还有些微红,呼吸吐纳之间散出的氤氲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转眼间,巡营士兵已行到安七的跟前。领头的士兵冲安七躬了躬身:“见过安典御。”

他捋起滑落至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我要去医士营里取些药材,不知这医士营是在哪个方向?”

“在东南方,过十几间营帐,帘帐外竖着牌子的那间便是。”

安七点了点头,似是心中有数。

不比普通城镇,金银城中住着的大半都是将士。

要知道,金银城并不是座小城,而是一座堪比东京城的中大型城镇。守备军的军营虽只占了四分之一的地界,但也足以使外人迷糊了,更何况营中营帐皆是一个样式,每个营区都有不少守营的士兵把守。即便是安七,也不能在军营中随意行走。

接话的士兵忙从身后叫出一名士兵,吩咐道:“你随安典御走一趟吧。”

被点名的士兵即刻踏步出列,领着安七往随军医士营走去。

随军医士营的布置简单到有些简陋。

左侧是一整排六尺有余的药柜,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类药材,右侧则堆着一大堆尚未炮制、或炮制了一半的药材,营里居中靠近营帐口的地方摆放着六排炭炉,数十个正在熬煮汤药的药罐在炉上咕噜作响。营中的几位医士,不是俯倒在右侧炮制药材的矮椅上呼呼大睡,就是直接躺在了炭炉旁的砂石地上,有一人手中握着的蒲扇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前扇着风。

他径自走到药柜旁,抬手抽出整个斗柜。

安七认认真真地寻摸了两遍,才从中找出残存的云坞独椹成片,而后将其放置在桑皮纸上,随意地折了两折收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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