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是日午后,焦用带着满身沙尘率军归来。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竟能从如此艰苦的一战中全身而退,仅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先前在安远镇与那第一监军使交手时,焦用便隐隐有所察觉,闻名天下的左厢神勇士军司并非花花雨所说的那般浪得虚名。此番随李士彬正面迎战湘宁军后,焦用更是深以为然。

作为左厢神勇士军司下属中人数最多、构成最为杂乱的军队,湘宁军竟也拥有如此严明的军纪与强悍的作战能力。

即便是身为西回人,焦用也不得不承认,北夏国这位新任都统军不容小觑。

双方鏖战数日。

李士彬以折损四千守备军为代价,在追月镇北击杀了近万湘宁军,才勉强算是将追月、宝霞、鸣沙三镇给抢了回来。但是在攻打鸣沙镇时,李士彬被及时赶到的北夏都统军一枪挑断了腰间的护甲,而后又接连受了两击重击,险些坠下马去。

不过北夏也不是尽得了好处的。

那都统军的长枪被李士彬拦腰砍成了两截。锋利的长刀劈开满是豁口的棍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都统军的左肩。虽因着他肩头的赤金狴犴肩吞免去了缺胳膊断腿的下场,但受了伤的左手一时之间肯定是用不了的。

此次交手,李士彬略胜一筹。那都统军未能力挽狂澜,只好鸣金收兵,领着大军匆匆退守逐霞镇。

算上主城金银城,金银三十六镇统共有三十七座城镇。

以金银城为中心,三十六座守城由南往北筑起三道紧密相连的防线,依次为后六镇、中十二镇,以及前十八镇。

城镇之间的排列似疏实密,彼此交相呼应,而且那都统军是头次攻承,并不清楚守城之间的弯弯绕绕,想要一口气攻下三十六镇,是断无可能的。

不过,要想一镇不失,也是极为艰难的。

前十八镇中,以逐霞镇的战略地位最为重要。

它是承玉国境内最靠近北夏国的守城,以湍急汹涌的金银河为界,与北夏边境守城赤金城遥遥相望。

逐霞镇地势平坦,难守亦难攻。北夏国摸索了数年都没能攻下,最终还是靠着出尔反尔才勉为其难地夺了城。

景祐元年过后,北夏便以逐霞镇为驻点,南下四处攻略三十六镇。

眼下,北夏军退守逐霞镇,但李士彬并不打算如前几回般回城休整,一是因为先前交战时他伤到了右腿,行动上有些不便;二则是为了逐霞镇。

此番北夏军回撤,明面上来看是屯兵镇内,保存实力,实则是困守。而李士彬只需坐等良机,就能将左厢神勇士军司一网打尽。

简单地,有如瓮中捉鳖。

打定主意后,李士彬将余下的守备军重新编制了一遍,与他一道留守在鸣沙镇,而后又吩咐焦用和其余两名指挥使带着伤员先行回城,待整军之后,再回鸣沙镇与他会合。

焦用领命,率领着两千余人快马加鞭地回了城。

不想,回程途中突遇变故,竟让他们遇见了一支打算绕道伏击伤兵的北夏军。不过这支北夏军只有百余人,看起来似乎还未来得及与其他夏军碰面。

两军相逢得太过突然,彼此呆愣片刻后才慌忙持兵对起阵来。

万幸的是,回城的守备军虽以伤兵居多,但人数上却是稳占优势,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把那支北夏军杀得七七八八,仅余下缴械投降的二三十人。

依照承律,承军是不得随意杀降的,加上回城的守备军里有好些受了重伤亟待医治的士兵,比如替李士彬挡下一击投石的程祥。其余两名指挥使便与焦用商量着,先将降兵带回金银城看管,择日再做处置,毕竟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整军回前线支援。

焦用自是同意,同时又派遣了两支小队前往鸣沙镇和延州城,将遇袭和收服降兵一事告之李士彬和延州知州,等候两人的命令。

一行人回城后,依照路上商量的法子分头行动。受了伤的指挥使留守城中安置伤员,焦用与另一位指挥使则约好稍作休整,于申时四刻再次整军出发。

抬头看了看天色,焦用估摸着离申时四刻只剩小半个时辰,便歇了休息的打算。在随军医士营里的柜子上随手拿了盒散瘀膏,掉转方向往后营西侧走去。

在进攻鸣沙镇时,焦用所在的重骑小队被那都统军麾下第二监军使所率领的泼喜军冲散了大半,随之而来的巨型投石击溃了近半重骑。

泼喜军乃是北夏国研制出来的新军种,坐骑多为北夏橐驼,于驼峰之间架置小型投石机,专门用来克制承玉的重骑军。不过橐驼行动缓慢,加上投石机的重量就更显笨重,很快就被重盾步兵掩护下的弓弩手尽数射杀,却也为湘宁军的撤退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焦用虽然及时避开了几块半人高的投石,但未能完全躲开所有袭击。一颗拳头大小的碎石击中了他的肋下,将坚硬的乌吹锁子甲敲出一个深达半寸的凹痕。

这点小伤在这场损失惨重的战事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强忍到现在,已经没有初受伤时的剧痛感,只是在抬起左臂时仍能感受到骨隙间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呼吸时,偶尔也会有呼哧呼哧的杂音。

握紧手中的散瘀膏,焦用顶着风雪,钻进了安七所在的营帐。

蹲坐在炭炉旁的明晴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拿着蒲扇,正百无聊赖地朝着炭炉扇着风,见着突然出现的焦用,怔愣半晌才回过神来。

“焦副指挥使,”他猛地站起身来,两颊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炭炉烘烤得太过炽热,还是因为心中激动异常,“你回来啦!”

焦用点点头,示意明晴小声说话。他看一眼三折屏风,轻声问道:“安典御在吗?”

“他在午歇呢,应该……还没醒吧。”

知道焦用担心狄青的伤势,明晴忙小跑两步凑到焦用的身边,跟着压低声音:“指挥使恢复得很好,安典御说大概这几天就要醒了,不过醒了之后还是要好好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完全康复。”

听到此处,焦用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走到炉子旁,借着热度解开了身上的覆甲,露出肋下的一片青紫,随后举起手中的散瘀膏,丢给明晴。

明晴慌忙伸手去接,不想半道上,却被另一只手给劫走了。

焦用抬头看向来者,哑然失笑。

“怎么样,”花花雨转了转手里的散瘀膏,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那劳什子的都统军可是长了三头六臂?”

焦用没有回话,只是对着花花雨招了招手。

花花雨上前两步,在焦用身旁蹲下:“瞧你这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夏子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把我们大名鼎鼎的焦罴都打得歇了气。”

焦罴是焦用在金银城时就有的诨号。

昆玉神山里有一种动物名为罴,生来膘肥体壮,凶猛残暴,似熊却较熊更高更壮,平日里以掠夺过往商队的牛马为食,丝毫不怯人,正如焦用给人的第一眼印象。

花花雨并不这么认为,故而时常拿这名揶揄他。

“我听同营的兄弟说,同我们一道来的那个……”花花雨边说边从瓷罐里剜出一抹散瘀膏,拍在焦用的淤青处,慢慢涂抹开来,“就是那个、那个金童?”

闻言,焦用斜了他一眼。

他与花花雨相识四年,深谙对方品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花花雨此趟是专为安七而来。

其实,在花花雨进保安军之前,他对生得大多肤白清秀的承玉人并不看好,直到几年前延州知州往各守城送了一批刚刚流放至此的充军营妓。

从此之后,花花雨便迷恋上了承玉人的温婉秀丽,尤爱江南水乡里独有的软玉温香,还时常觍着脸去调戏同营里生得尚算秀气的承玉人,甚至一度大胆到去撩拨当时还是一副唇红齿白模样的狄青,后来也是因为实在打不过狄青才就此作罢。

而后也不知从哪听说了安家兄妹的名号,日日夜夜地在人跟前念叨着,让狄青快些带他回东京城去,好一睹金童玉女的风采。是以,连上阵打仗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天天嚎着嚷着,要把北夏人赶回黑水城去。

先前奔赴金银城时,花花雨疲于逃命,无暇顾及焦用匆匆带回的随军医士,想来也只能是醒后无意间得到的消息。

“我这不是担心二郎的安危嘛,若真是金童,我就不担心了。”花花雨厚颜道。

因着狄青上头还有位嫡亲哥哥,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便称他一声二郎。

焦用皱起眉头,半晌,默不作声地转开了头。见状,花花雨咧嘴一笑,登时起身走进三折屏风里去。

厚重耐寒的水桐木架子床上一左一右躺着两个人。睡在外侧的狄青双目轻阖,呼吸绵长,看得出来恢复得不错,而躺在里侧的安七却是蜷着身子蹙着眉。

散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庞,隐隐约约的,让人瞧不真切。

花花雨忙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确定焦用并未前来阻他后,立马抛开顾虑,手脚并用着爬上了床。

他越过狄青,伸手拨开了安七鬓间的长发。

小桃灼灼柳鬖鬖。

故故招人。

故故招人啊,花花雨忍不住暗叹一声。

似是被此惊扰,轻阖的双眸颤了一颤,露出一对星汉般璀璨的眼眸。

花花雨慌忙直起身子往后退去。却不想退得急了,后脑勺猛地撞上架子床上沿的木梁子。

砰的一声巨响,将正准备往里走去的焦用给吓着了。

他赶紧加快步子跑了进去。

此时的安七已经支着额头坐起身来。他的指腹在太阳穴上打着转儿,面色也比焦用初见他时来得苍白了些。他瞧着俯倒在床尾呻吟的陌生身影,眼中闪过片刻的疑惑,但在看到焦用后,微蹙的眉间舒展了开去,换上一个浅浅的笑容。

“焦副指挥使。”

“……”

焦用脸色铁青,而后肉眼可见地黑了几成。

他本就不善言辞,眼下还占不着理,一时羞愧得连嘴都张不开。

倒是缓过劲来的花花雨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他揉了揉脑袋,对着安七行了一个颇为滑稽的单手礼。

“祝东军军使花花雨,见过安典御。”

金银城里的西回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只有花花雨生得格外符合承玉人口中所谓的俊俏。一双自成贵气的双凤眼,翠瞳微藏,留白恰好,显出的几分凌厉被特意修剪过的燕眉化解得很是柔和。

只是黛绿色的眼眸中时常泛出几分撩人的春意,让人觉出几分不正经来。

安七瞧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并不打算追究花花雨突然出现在架子床上的缘由。

见状,焦用暗自松了口气,当即催促道:“走吧。”

闻言,花花雨识相地跳下了床,理了理衣襟对着安七又作了个揖。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他的承玉话说得相当流利,言辞之间还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安典御生得果然漂亮。”

焦用捂住脸,无声地哀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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