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夜沉沉,月如钩,飘落数日的大雪总算有了停歇的迹象。

安七收拾好药材,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相较于刚入城时,狄青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汤药的剂量从原先的频频喂服,逐渐减少到一日二服,夜里便不再需要人额外当值。安七也只是出于习惯,在喂药后多守两刻钟看看情况。

褪去外衫,安七熟门熟路地越过狄青爬到了架子床里侧。

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一双深秋色的眼睛。

他低下头,发现狄青正侧目看向他。

昏黄的火光沿着狄青的脸颊起起伏伏,有如拍抚石岸的海浪,显得神色格外惴惴。他的眉间微蹙,双唇紧抿,似是很不好受。

“指挥使?”

安七轻声打了招呼,随即强打起精神诊了诊脉。狄青的脉象从容和缓,虽时有阻滞,但大体流利有力,是真的醒了。

他拍拍狄青的脸颊,连着唤了几声对方的名讳,以确保将狄青从混沌之中拉拽出来。

晦暗的双眸映出点点星光,仿若炭盆中骤然跃起的火苗,熠熠生辉。狄青的双唇嚅嗫着,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始终未能发出声来。

安七率先开口,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地交代了一遍,末了,又主动提及焦用和花花雨的去向。

“……焦副指挥使前几日又出城去了,花军使还在城中。”他顿了顿,继而道,“要把他叫来吗?”

狄青摇了摇头,几乎微不可见。

帐内炭火昏黄,夜影摇曳,打着呵欠的安七没能留意到对方细微的举动。直到有什么微凉的物什轻轻摩挲起他的手指时,安七才反应过来。

他揉揉眼睛看向狄青。

狄青双唇翕动,甚是艰难地吐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来,粗粝得像是铁犁扒拉过黄土的声响。

安七没有听清,便在狄青颈侧支起右臂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对方的唇边。

不曾束起的长发顺着倾身的动作一股脑地涌向狄青。柔软的发丝铺天盖地地埋了他满脸,能轻易从其间嗅到极其浓烈的药香气。

他张开嘴,朝着安七的耳畔吹出一口浊气。后者稍一愣神,而后伸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另一侧肩头,俯身靠得更近了些。

“什么?”

他的声音很清,潺潺若山中溪涧,只是水中多石,温润之余欠缺了几分应有的清朗,显出些了无情趣的味道来。

狄青依旧只能发出干涩低哑的呼哧声,万分艰难地拼成一个细碎的“水”字。

安七坐起身来,顾不得披上衣衫,赤着双足绕过三折屏风倒了碗沁凉的水来。

隆冬的四更天里,凉水只消片刻便会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可狄青实在是渴得狠了,就着碗沿一声不吭地喝了个干净,未几,总算是能说出半句像样的话来。

“多谢。”

安七笑着将空碗放置到一旁的椅子上。他的左手穿过狄青腋下扶住,以免对方体力不支坐不住。

“小兄弟……”他眨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我们……在哪见过吗?”

“指挥使可是在福宁殿当过值?”

安七的不答反问叫狄青怔愣半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安七是看到了他额上的刺字。

承律明文规定,因罪充军者、白身入伍者均要在面上刺字,以避免士兵临阵脱逃。狄青额角所刺的第七指挥,指的正是禁军下属大营里的第七指挥营。

狄青似还未有完全清醒,斜倚在安七肩侧很是实诚地点了点头。

“我在宫中当值时,时常去福宁殿,应当与指挥使见过几面。”

“宫中?”狄青低低哧笑一声,并未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也是……小兄弟看着、就不像北方人。”

琥珀色的眸子转了转,竟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小兄弟……还要、麻烦你、一件事。”狄青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双眸半阖着,像是随时都会睡去,就连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明日能不能……把花花雨叫来、同我见一面?”

安七转头打量下帐外的天色,轻声应了句好。

翌日天刚亮,明晴便醒了。

他穿好衣裳下了榻,没走几步就听到安七在叫他。明晴显然没料到安七会醒得这么早,杵在原地愣了一会才往架子床那头跑去。

只穿着件单薄里衣的安七支起双腿坐在床头,满是困倦地捏了捏鼻梁。

“你知道花军使现在何处吗?”

花军使?

明晴回想了会才记起前几日那位被焦用一把拽出帐去的守备军。

其实保安军中,除了时常来金银城报信的焦用外,明晴并不认识其他人,就连狄青也是头一次见。不过,昨日听花花雨自报家门时曾提及,他如今是入了祝东军的。

这金银城守备军下属的祝东军,明晴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明晴点点头。

“麻烦你去把他请来,就说狄指挥使要见他。”

“指挥使醒了?”明晴踮起脚尖瞧了眼狄青,可怎么也没瞧出什么起色来,只好指指帐外应答道,“我这就去叫人。”

说罢,转身就跑。

祝东军是现任守备军中资历较浅的一支,整支队伍都驻扎在前营,紧挨着已经出征的安定军。守在前营口的士兵远远地瞧见了明晴,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怎么不在医士营里呆着,跑到前营来有何贵干啊?”

明晴冲他摆摆手,停住步子猛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下狂跳的心口。

“我、我来找花花雨,听他说,他在祝东军。”他想了想,又道,“就是和焦副指挥使一道来的那个西回汉子。”

士兵哦了一声,抬手给明晴指了路。

“他被焦指挥使调到西营去看守俘兵了。现在,应该在西营训兵。”

明晴道了谢,裹紧了棉衣往西营跑去,不多时,便瞧见了坐在路边的花花雨。

他正一脸严肃地盯着面前那群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若是能忽略他大叉的双腿和手中不停把玩着的频婆果,倒也会被那张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攸关国家安危大事般的脸骗上片刻。

“花军使,花——!”

花花雨好似是一早就留意到了他。

在明晴叫嚷着往这边跑来时,花花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明晴的嘴,随即转过头竖起食指轻声说了句“嘘”。

那日他被焦用耳提面命地教训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而后就被调来西营看守俘虏。

照看俘虏一职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讨好,既不能随意杀了,花花雨又实在没那个善心去好好应对。

西回和北夏一直是相看两相厌的状态,现如今又因着长生教的再次兴起而使得关系愈发恶劣。作为标准西回人,花花雨着实是当不好这职,但也不想枉顾焦用的命令,只好每日坐在路边同俘兵们玩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是守备军太过骁勇,还是湘宁军里尽是些无用的废物。花花雨只是在这地上坐了几日,便收到了四批新鲜的降兵。

“还真是没完没了了。”他咬了一口频婆果恨恨道。

留下果核丢到一旁,花花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降兵跟前,咬咬牙打算狠揍几个好换了这该死的差事。一旁的守备军见了,忙上前环抱住花花雨。后者忿忿地收回右脚,跺了几脚地面,到底是没有做出违令的事来。

但见他双手环胸,无不嘲讽道:“承玉有句话说得好,‘学人精无人魂,跟着巫医跳大神’,就你们这德行也配修福缘?”

西回生来好战,与周遭几国均有结怨。显德之乱后,承回关系渐缓,北夏国休养生息,故而近百年来没有起太大争端。

直到承历明道二年,现任北夏国主伯琴元霄继位称帝。

伯琴元霄自诩乃大福缘之人,得昆山神女麾下陵光神君相助,此生得进云坞之上。他改国号为伯琴大夏,并立长生教为北夏国教。

金口玉言,册封了一众闻喜部族后裔为官。

众所周知,长生教乃是西回国教,祭拜的正是昆山神女。它发迹于远古,流淌在每个西回子民的血脉之中,虽也兴盛过剔骨祀鬼之类的恶习,但大体上都是些劝人向善的教义。

然回厉帝的出现、闻喜部族的兴起,终是毁了长生教。

他们大幅曲解长生教义,欺骗百姓穷兵黩武,集一国福缘于己身,以求修道成仙。又在承军攻入大良城后,弃国而逃,于北夏蛰伏数年,直到长生教义再次渗入民间。

这段被西回人视为耻辱的岁月,被伯琴元霄堂而皇之地放入朝堂、大肆张扬,其里的挑衅之意不言而喻。更遑论如今的伯琴元霄与闻喜部族狼狈为奸,声称北夏长生教才是正统,西回长生教乃是“旧时之过”。

西回的反击则直白得多,他们统称北夏长生教为邪教。

“也对,拜不了神女,拜个劳什子的陵光神君也不是不行,毕竟烧香拜佛也还得拜一拜供桌上的猪头。”

为了激怒俘兵,花花雨特意说的北夏语。为首的几人果不其然地仰起头,愤然看向他。花花雨却是丝毫不惧,说着说着甚至还笑出声来。

“我听说你们那陵光神君天天表演剖腹剜心,跟杀猪的没什么区别。哦也不是,他不光杀你们这群家猪,还杀他自己这只野猪……”

话音刚落,就见着一人猛地弓起身子朝前冲来。

只是他方才踏出半步就被花花雨一脚踹回了原处。蹲坐在他身旁的几名俘兵见了,忙凑过去用身体压制住受伤的俘兵,这才让他从愤怒中清醒过来。

煽动未果,花花雨很是不爽,目光落在出手劝诫的几名夏兵身上。

他们无一例外地穿戴着北夏的玄色火纹交扣甲,鬓边垂下的辫发里零零散散地缀着几颗大小不一的玉珠。百余人的玉珠加起来统共也不过十一二颗,左厢神勇士军司麾下也只有湘宁军才能拥有如此“资质”了。

花花雨挑起眉毛,捋了捋垂至肩窝的辫发。

辫发习俗源自西回。

西回子民不论男女,皆会将鬓角的长发编成数道细长的辫发,或缠入发髻,或垂落耳畔。将士们会在每一场胜仗后,于辫发中串上一粒玉珠子,故而西回国一直有个玉发金冠的说法,类似承玉话里常胜将军的意思。

自北夏立长生教为国教后,便开始复辟西回旧俗,有样学样地留起了辫发。

花花雨嗤了一声,回过身来对着有些看懵了的明晴招招手。

“你过来。”

“花、花军使……”明晴被花花雨这一通连招弄得蒙头转向,一时间都忘了自己着急忙慌赶过来的目的了,好半晌才继续说道,“是安、安典御让我……让我来找、找你的。”

“安典御?”花花雨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面上立时有了喜色,“当真?安典御找我是有何事?”

“说是指挥使醒了。”

花花雨笑得愈加开怀,拔腿就往后营跑,不出半刻钟就冲进了安七所在的营帐。此时的安七正坐在桌边捣药,见着风风火火跑进营来的花花雨,微微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听说二郎要见我?”

安七眨眨眼睛,随后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二郎”指的是狄青。

“指挥使刚醒,花军使自行进去便是。”

花花雨痴痴应了声好,走到三折屏风旁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般转身折返了回来。他支在桌边对着安七挑挑眉毛,道:“我没有姓,安典御,你叫我花花雨吧。”

显德之乱平定之前,西回国内只有九大部族才拥有姓氏,普通百姓只有名。后来,西回归顺承玉,承玉的百家姓之说流入西回。承皇特许西回百姓改籍添姓,授意承回同根同源。

大部分西回人顺势将自己名字的头一个字拆作姓氏,不过也有小部分西回人习惯了称呼,并没有添姓。

安七顺从地改了口。

花花雨弯下脑袋打量着安七,笑意忍不住攀上脸颊。右手隔着半寸的距离沿着对方的臂膀缓慢上移,停留在肩头,食指留恋似地勾起一缕碎发。

安七好像并不在意,扫了旁侧一眼,便又顾自捣起药来。

花花雨调戏得无趣,松开手,转身走进三折屏风里去。里侧的狄青靠在床头看着来路,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以及显而易见的嫌弃。

“哟,二郎。”

花花雨抬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早已习惯了花花雨的无礼,狄青倒也没什么意外,当即笑道:“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我睡了两晚就醒了,哪像你这么不经用。”

花花雨边说边从旁捞过张椅子坐下,低声同狄青汇报起战况来。

那日,北夏国左厢神勇士军司麾下第一监军使岁香三元带着麒佑无上军突袭安远镇。

岁香三元其人最善用枪,枪术精湛且攻势迅猛,抬手间便能轻易破开保安军的锁子甲。因着他那把离泉枪上浇筑了数道尖刺,宛如驻防用的地刺铁蒺藜,故而也被花花雨称为铁藜子。

狄青与他交手两次皆是落败,知道以他现在的实力并不足以击退岁香三元。

“……部都监派了谁去?”

花花雨回身看了眼三折屏风,见着安七模模糊糊的身影,压低声音道:“原是北营那边的队伍,后来程祥回来了,便换他去守东线了。”

“北营那边的人多,说是把铁藜子困在城里断了三日粮水了,就算换程祥去守,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他顿了顿,仔细地回忆着这几日城中的变化,“焦罴那日说,部都监带着大部队在前头打那个都统军,后头人手不足,只能靠拖。”

狄青眉头一皱:“延州没有派援兵过来吗?”

“我刚想说这事。”花花雨倏地俯下身,冲狄青挑挑眉,“除了我们刚进城遇到的那批援兵外,延州只派了两支队伍,一支去了前头,还有一支去了安远镇。”

“去安远镇做什么?”

“这我哪晓得。”花花雨摊开双手道,“动脑子的事我不擅长。”

狄青睨了他一眼,没有作答,心想大抵是都部署总管那边打算先要回东线。既然上头有了部署,狄青便没有再费心力去思索,虚虚地喘了两口气后,摇摇晃晃地倒回了架子床上。

倏尔失了血色的脸颊吓了花花雨一大跳,他抬手就给了狄青一巴掌。

“怎么了这是?”

狄青被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没什么”。

“那么大个郎中在外头,不用多浪费啊。”

“……什么?”

“你不晓得?”花花雨吃吃地笑了起来,“焦罴这次可给你找了个宝回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