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清涧城离金银城足有一百四十余里,以昆玉马的脚程大约要跑上五个时辰。这点路程对于重骑兵出身的花花雨来说本不在话下,但右腹受了伤,刚刚又和奇拿干了一仗,多少有些影响发挥,倒是满身窟窿、将将清醒没几日的狄青好好地坚持到了半途。

“安典御这是喂了什么药?”花花雨边说边解开身上的束甲绊,时不时瞥向狄青的眼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我还没见过好得这么快的,总不能是回魂丹吧。”

安七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解下裘衣披在狄青肩上,随即伸手拉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底下斑驳猩红的细布条。黏腻的药草味和着锈水似的血腥味,细细密密地渗入狄青每一寸肌肤,再从肌理间飘散出来,厚重得如同雷雨前的气息。安七跪坐在他跟前,仔细地检查起每一处伤口。

深夜的金银城外,长河孤月,荒凉冷落。凛冽的北风夹杂着手掌大小的雪片儿簌簌而下,如棉絮般遮住了遍地黄沙。

出于谨慎,狄青选择了一处背阴处稍作歇息,花花雨也没有点起篝火。但在这寒冬腊月的夜阑时,即使是身为西回人的花花雨,都有些耐不住这深入骨髓的寒意。狄青还好些,毕竟也不是头一回在边关过冬了,况且还有云坞独椹的效用在支撑,顶多就是打两个喷嚏罢了。反观安七,不过小半刻钟的时间就被冻得双手僵直,放在唇间哈了许久的热气才勉为其难地恢复了些灵巧。

他检查得细致,但因为出行紧急,身上也未带有药材针线,只能将几处有些撕裂的伤口先用细布条裹紧些,等进了清涧城再做打算。他舒了口气,哆嗦着双手试图拉拢对方的衣襟,却因为刺骨的寒意而始终拿捏不了。

见状,狄青忙脱下身上的裘衣将安七裹了起来。安七被冻得够呛,便蜷起身子任由狄青替他系上鎏金嵌玉的平安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转向另一名伤员。

花花雨显然是有些过于激动了,对着安七大敞着领口,要不是确实天寒地冻,估计他连裤腰带都准备一并解开了,全然忘了自己不久前还执意要抛弃安七。

“安典御可得帮我好好瞧瞧,千万别落个什么伤啊残的。”

花花雨边说边抓着安七的手往腹部的伤口带。那兴奋的语气叫人听不出是想占便宜多一点,还是想活命多一点。可惜了他的伤势并不重,安七稍作处理后就给花花雨合上了衣襟。

“就这?”花花雨似还有些意犹未尽,对着安七眨眨眼睛用食指撩开了衣襟,露出底下布满伤痕的褐色胸膛,“不给我重新包扎一下吗?”

“你也不怕冻死。”狄青捡起地上的束甲绊丢回给花花雨。

“这点小雪算什么呀。”花花雨不满地啧了一声,但还是识相地套上了甲衣,“我以前在大良城的时候,升仙道都走过好几回。”

狄青立时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说过,你和奚耶勿的部族长很熟?”

“对啊,我和小十可是青梅竹马。”

清涧城地处昆玉神山山脚,是座三面环山、四面环水的孤城。因其世外桃源般的地理环境及其对西回子民非比寻常的现世意义,而被承玉、北夏默契地视为军务废城。不过,清涧城每年都会迎来成千上万名追寻长生不老之道的旅客,故而城内商贾一道发展得格外迅猛。

对此,西回却是显得有些两难。一来,西回人并不善于经商;二来,现在的西回人虽不如百年前那般盲目追崇长生教与神女,但这二者在众西回人心中仍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基于此,当时的西回九大部族化用承玉律法规整了城中的商贸,形成了一套极为独特的以承律为基准、辅以长生教教义为拓展条例的体系。但因其在军事上的无用,清涧城很快又摈弃了大量蕃兵驻守城镇的传统,现在多由善于经商的部族代为管理。

这几年则是由奚耶勿部族管理。

九大部族脉系庞杂,子嗣众多,名讳相似者不计其数,故而通常以数为字。奚耶勿部族作为新晋部族,现任部族长正好轮到第十代。

奚耶勿十,本名奚耶勿霁回,正如花花雨所说的那样与他交情匪浅。在花花雨被部族除名之后,就一直将花花雨带在身边,后又将其推荐到了保安军。

花花雨也是由此才结识的狄青。

“算起来,过了年就是小十当任知府事的第六个年头了。”花花雨皱着眉头,略显担忧,“不知道那些老头还会不会让他再继任……不过除了小十,也没人会拨算盘了。”

“凭你和他的交情,可以借多少守备军?”

“你想打金银城啊?”

花花雨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狄青:“焦罴还说我莽呢,你这可比我莽多了。清涧城不是寻常守城,守备军和部族军加一块都没个一千人。而且小十他们部族是下等部族,那些个部族军别说金银城了,放出去连个寨子都打不下来。”

狄青并未解释,只是重复道:“能借多少?”

“大概两三百吧……”花花雨挠了挠后脑勺琢磨道。

西回的部族军是不听外调的,即便仗着两人的情分硬借来也用不了,至于守备军……花花雨记得四年前他还在清涧城的时候,守备军统共也就三百人多。要不是为了一年一度的大傩仪,估计连这点人都落不到。

“能过神山吗?”

“啊?神山?你还想上山?”花花雨愈发地迷惑起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别说上山了,你过个山脚都能冻死。”

唯恐花花雨越扯越远,狄青赶忙解释道:“我是想借兵去延州报信。现在金银城被破,三十六镇里也不知道还剩下哪几座镇子,去延州的路都有危险。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绕道神山比较稳妥。”

“你不是说程祥去了延州吗?你还敢去?”

“我不能,但或许……你可以。”

在程祥眼中狄青必定是死了的,可花花雨不一定。

他完全可以以军中有事、误了离开的时机为由,假装没有遇见过奇拿和安七。恰逢岁香三元攻城,花花雨还可以借口说是拼尽全力才带着讯息逃出城来。

为了俘获安七,北夏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混入金银城,他们要救的那个人即便不是伯琴元霄,也绝不会是什么小角色。更何况,他们是当着奇拿的面抢的人,奇拿也明知他俩的去处,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先来清涧城抢人。

既然他无法及时与程祥通气,那狄青就可以利用这个罅隙予以反击。

至于程祥千辛万苦带进延州城的俘兵……狄青想,必须让花花雨找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告诉延州知州。

虽然程祥与那些俘兵多半已经进了城,但延州城守备森严,现任延州城部都监又手握重兵,程祥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肯定是在等待一个里应外合的好时机!

这件事如果能交给焦用去办是最稳妥不过的了,交由花花雨……应当也可以。

“这事你包我身上,准成!”听了狄青的安排,花花雨掸了掸手道,“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刀就把那个老小子捅死。”

“……”

“我开玩笑的,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

狄青看向他,眼里带了点促狭,不过他并没有和花花雨开玩笑的心思,便又问道:“你先前说你在城里看到俩死了的夏子?”

“嗯,就在去后营的路上……”

说到这儿,花花雨忽地竖起食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了!其中一个我还见过,就是先前送来的那批俘兵里的人。”

原本花花雨是没认出来的,经狄青这么一提才突然发觉,死去的两位北夏士兵里有一个正是那天那个被他踹了一脚的小子。

“怎么会?”狄青下意识地否认道。

这不对,那些俘兵必定是一个不落地被程祥押解去了延州城。

且不说金银城内兵力匮乏,仅凭程祥仍是安定军副指挥使一职,方才的攻城就有七八成把握能成功,根本不需要耗费那么多心血特意送俘兵进城。

遑论区区百余名夏兵,于大局来说又有何用呢?

想到这儿,狄青忽地看了安七一眼。

为了安七,程祥派出了奇拿,就不需要再动用北夏俘兵了。况且那些俘兵个个身着玄色火纹交扣甲,与承甲相去甚远,在金银城中尤其容易辨认,程祥肯定不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花花雨遇到的那两名夏兵和他在帐外遇到的那支队伍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狄青思忖道,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跳脱出来,换个角度找新的线索。他转向安七,笑得温文尔雅:“安典御,你同奇拿行了一路,可有听他们说过什么?”

安七摇了摇头:“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

“真贼啊奇拿那小子!”花花雨忍不住插了一嘴,“走这老远,连一句承玉话都没说?”

花花雨这话倒是点醒了安七。他回忆起被奇拿拽出营帐时,奇拿曾跟他说过一句他听不太明白的话。

“‘没藏的人过来了’是什么意思?”花花雨歪了歪脑袋将安七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重复了一遍,“‘没藏’……听起来像个姓氏。”

“应该是姓氏,我觉得有点耳熟。”

“我也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花花雨摸着下巴,铆足了劲思索着,直到月色渐隐也没能想出个答案来。

“算了,先别想了。”花花雨不耐烦地开了口,而后绕过安七推了狄青一把,道,“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午时都赶不到清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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