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似是北风在悲鸣,如泣如诉。

狄青睁开眼睛,觉得周遭一片寂静,只余下呜呜然的北风在不停地拍打着营帐。他悄悄掀开被褥坐起身来,心中一片清明。

余光瞥见旁侧的简易床铺上空落落的,狄青略一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披上外衫坐起身来,忽地从旁伸出一只手来,使了几分力道拉住了他。狄青回头看去,见安七正慢悠悠地支起身来。

似是还未完全清醒,安七此时的声音与平日里的清润有些不同,带着少见的慵懒。

“……我给你写方安神的方子吧。”

狄青摇了摇头。他并未察觉到不适,相反,似乎是精神奕奕得过了头,反而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外头有些吵,我出去看看。”狄青想了想,又道,“你先睡,不用等我。”

语罢又觉着多嘴,转头下了床。方走出几步,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带着细微的铮铮声,却不见奇拿亦或是花花雨与来人打招呼。

狄青连忙停下动作,侧耳又停了片刻。

稍许,他轻手轻脚地退回到架子床旁又躺了回去。狄青略略侧身凑到安七耳畔,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别动,有人来了。”

安七点点头,听话地阖上双眼。

狄青则是转过身,背对着安七侧躺在床沿,做出一副熟睡的模样,顺势落下的左手抵在床头用来挑拨炭火的铁棍上。

来了好些人,聚在营帐外头窸窸窣窣地说这话。因着隔得实在是远了些,又有炭块劈啪作响的杂音,狄青是一点也没听清外头的交谈,只能从脚步声猜出现在进到营帐里头来的约莫是五个人。

恰好是一支小队的人数。

走在前头的二人一前一后,从床尾向着狄青靠近。

“……是哪一个?”

骤然响起的北夏话惊得狄青顿时寒毛卓竖,掩在火光下的眼眸飞快地颤动着。他的指尖弯了一弯,勾住冰冷的铁棍。

那二人又往狄青这头走了几步。其中一人俯下身来瞧了眼狄青,随后又探身去看睡在里侧的安七,像是在辨认什么。

趁着此时的空档,狄青倏地坐起身来,抽出铁棍击向那人的后脑。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重击打得直接昏死了过去,站在后头的另一名士兵见状,忙举起手中的佩刀向狄青冲来。狄青侧身躲过,顺势抬手打落了士兵手中的佩刀。左脚一勾,那佩刀便来到了狄青的手中。他抬手一刀挑开了士兵护在脖颈处的左手,挥手间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抹去脸上的血迹,狄青绕过炭盆,借着光亮遮住自己的身影。

一名身着玄色火纹交扣甲的北夏士兵率先冲进里侧来。

他举着长刀对着架子床冲去,甫一靠近就被烧得火红的炭块扑了满身。星星点点的火苗没能穿透坚实的甲胄,却点燃了他的眉须长发。他大叫着往后倒去,撞倒了粗制滥造的三折屏风,露出另一名北夏士兵。

狄青抬腿踢开了那名着了火的士兵,正欲上前与另一名士兵对战时,身后忽地传来一股极细的劲风。他慌忙侧身躲开横来的飞刀,转身握住面前士兵的手腕,将那长刀化为己用。

三两下,便将剩余的两名士兵都解决了。

他长舒口气,跌坐在架子床上,待收拾好心情后才转过身去,对着坐起身来的安七露出一个饱含安抚意味的笑颜。

“外头怕是出了什么事,我得出去看看。”

狄青走下床,捡起原本挂在三折屏风上的玉狐裘,拍了拍上头的灰尘递给安七:“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同我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安七连连点头,利落地穿戴好衣裳披上玉狐裘,绕过遍地狼藉,走到了帘帐口。

对于横尸跟前的惨烈场景,他既没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惊慌,也没有医者应有的怜悯,甚至连神色都未起半点波澜。狄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宽慰的话停留在嘴边,犹豫了半晌也没能说出口来,还是安七先开了口。

“不走吗?”

狄青快步走上前来。

然就在安七的左手将将要触碰到帘帐时,一只殷红发黑的手快他一步探进帘帐。它揪住了安七的衣襟,并将他拽至帘帐之外。

旋即,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安七的脖颈。

安七后退半步站定,抬眼望去,竟是穿戴完好的奇拿。

他的脸上、手上都像是被血色浸没了般,身上更是散发出浓重熏人的血腥味,很是骇人。

“你还活着?!”说话时,奇拿的眼睛亮得出奇,迫人的杀气在一瞬间减退了大半,“我明明看到没藏的人过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在狄青冲出营帐的那一刻,奇拿惊讶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你怎么——你还醒着,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收回手中的佩刀,奇拿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安七的手腕。他的嗓音喑哑低沉,如被烈火烧灼过一般:“狄指挥使。”

狄青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正打算问些什么时,一阵有序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一支北夏小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身后的小径上。

为首的北夏士兵显然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用北夏话高喊着:“杀了他!”

说罢,五人一拥而上。

距离夏兵最近的狄青首当其冲。他连忙举刀去挡,同时借力往后跃了几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头也不回地道:“带安典御走!”

正合奇拿心意。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带着安七转身穿过营帐间的缝隙,往东北方急速奔去。安七被他拉拽得踉跄,缝隙间的路径又极为狭小,眼见整个人就要摔倒在地上,手腕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了般,身子倏尔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随即被奇拿稳稳接住。

奇拿将他往身后带了带。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极为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直到几名承军打扮的士兵牵着马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城门口。

“中郎将,这里!”

其中一人冲着奇拿挥了挥手。他才稍微松开了些桎梏,拉着安七继续往东城门走去。挥手的士兵瞧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很是吃惊:“怎么这幅模样?”

“没藏也派人来了。”奇拿黑着脸道。

“什么?!那狗娘养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事?难不成队伍里有他的人……”

“我就说那毒是他下的!”

“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奇拿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走?”

士兵们连声应下,一个接着一个地翻身上了马。奇拿被围在正中,半推半抱地将安七扶上高大的昆玉马,随后踩着马镫跨上了同一匹马。他的双手穿过安七的肋下,拉了拉缰绳,而后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待狄青解决完那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北夏小队,顺着奇拿的路线一路赶来时,只看到一扇半开的东城门,以及沙地上极为凌乱的马蹄印。

城内城外,城上城下,空无一人,偌大的金银城沉寂得仿若一座死城。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安静……”

像是在应证他的话语,一声高亢且嘹亮的号角从天际传来,随着寒风吹过狄青的耳畔,留下夹杂其中的厮杀之声。他抬起头向着声源望去,北城门外燃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浓墨般的黑夜。

本就冷清的城门道上只余下狄青一人,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丑时四刻,本是他们随安定军启程前往延州城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响起攻城的号角?

左厢神勇士军司被李士彬牵制在逐霞镇,岁香三元的麒佑无上军被安定军困守在安远镇,还会有谁?难不成是伯琴元霄御驾亲征了?

“……二郎?”

狄青应声看去,意外地看见了花花雨。

他的左手紧捂着右侧腹部,右手拄着一柄长枪,身后还跟着一匹昆玉马,正步履蹒跚地往他这里走来。行动间,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一股一股地往外喷涌着。

“你怎么在这?”

不同于他狼狈的模样,花花雨似是很有精神,见着狄青就忍不住破口大骂:“奇拿个狗娘养的,竟然拿刀捅我!别让我再看到他,看到他我非宰了他不可……嘶,娘的,痛死我了!”

狄青连忙上前扶住花花雨。他用佩刀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衣衫,给花花雨简单地包扎了一番,而后才问道:“怎么回事?”

“奇拿那个狗杂种,趁我不备暗算我!”花花雨疼得龇牙咧嘴的,又实在气恼,便显得面上的神情异常狰狞,“要不是我逃得快,二郎你就准备给我收尸吧……啧,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的好兄弟我,可是平白无故被人捅了一刀啊!”

在花花雨充满辱骂的叙述之中,狄青的神情愈发呆愣起来。他有些找不准自己平日里的语调,声音里夹杂了几分慌张:“你说……奇拿偷袭你?”

“我又不瞎。难不成我还会诬赖他了?”

对于狄青的询问,花花雨很是不满。但过了片刻,他就有些回过味来,少见地敛起夸张的表情,问道:“安典御呢?”

“我们被夏子偷袭。我让奇拿带安典御先走了……”

“夏子?”方才明白过来的花花雨,此刻又有些懵了,“城里怎么会有夏子?哦不对我刚还瞧见俩死的。”

“先上马,边走边解释!”

语罢,狄青拉着花花雨站起身来。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惹来对方极为不满地抱怨。

“昨个儿还瘫得跟泥似的,怎么歇一晚上就好了?安典御给你喂壮阳药了?”

本还顾虑花花雨伤势,想着要不要半途把对方安置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此刻听了花花雨的话,狄青只觉得自己平日里真是太过纵容下属了。

“哈粟,”他朝着花花雨的坐骑唤道,“该走了。”

金银城地处一块极为广袤的绿洲之上,南依昆玉神山,西邻西回,东近延州城,是个难守易攻的地界。平日里依仗的,是李士彬独特的行军技巧和令人畏惧的守军数量。然而眼下,城中兵力匮乏,无论北城门外站立的人是谁,只要他拥有超过两万的兵力,狄青就可以断言,这一仗,祝东军甚至撑不到天亮。

更麻烦的是,身处鸣沙镇的李士彬一直没有传递消息回来,而程祥和他的安定军更是不见踪影。此时的金银城就如狂风中的烛火,岌岌可危。

狄青忍不住回头,遥遥地眺望了一下城池。

几乎要连接天地的火焰,是死守在城墙之上的祝东军们倾倒而下的热油,加之点燃的箭簇,有如灼烧的瀑布,席卷了大半的先行夏军。

然身负烈火的夏兵却视若无睹,如恶鬼般越过高耸的城墙,扑向承军。

右眼被包裹起来的岁香三元,骑着黑水良驹,恣意潇洒地奔走在不断掉落的焦黑尸体之间。他的右手握着一柄鸦青色的长枪,远远看去,宛若游走的蛟龙。

肩头即将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狄青强迫自己挪开视线,调转了方向往安远镇赶去。

岁香三元从安远镇出来了。

花花雨曾说过的那些,北夏主力军退守逐霞镇、岁香三元困守安远镇、送北夏俘兵去延州城……莫不都是外头传来的假消息?

可不该啊,花花雨明明说是从安定军打听来的。

对了,安定军呢?怎么没见到程祥?

就算程祥不想和祝东军一同死守,也该在各城门看到安定军的人啊。可刚刚狄青跟着奇拿一路东行时,一个值守的士兵都没看到,金银城的东城门甚至是半开着的……

……程祥,狄青有些懊恼地想,他们太相信程祥了!

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狄青下意识地将程祥行为上的不合理归咎于其怯懦的性格,忘了他曾经也是个纵横沙场的老将。

程祥完全有能力去做这些事。

他了解金银三十六镇中所有守城的布防安置,他经常替李士彬传达口令吩咐,他有一支忠心耿耿的安定军,他甚至可以骗过延州知州……

出于某种原因,程祥要带走安七。

花花雨和自己是临时加入的,会妨碍他的计划,所以程祥派了奇拿来处理花花雨。至于自己,一个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伤兵,并不值得多费什么心血……也许,狄青下意识地想到了那碗汤药,他们已经尝试过了。

只是不知为何,出现了失误,狄青想,或许他们只是需要拖住自己和花花雨,直到安七离开。

重点就在安七身上。

“怎么拐弯了?”

花花雨从狄青身后探出大半个脑袋,瞬间被冬夜里的飘雪糊满了全脸,待好不容易看清景色之后,立马又困惑了起来:“这不是去延州的道啊。”

“去安远镇。”狄青一甩缰绳道,“先救安典御。”

“你疯了吧?这时候还想什么安典御!金银城都守不住了,赶紧溜!”

说罢,花花雨伸手就要去拉缰绳,却被狄青侧身挡住。他顿时有些恼怒起来:“你别想什么英雄救美,自己的命最重要!”

“听我说!”

狄青打断他的话,随即解释道:“不是奇拿,是程祥。”

“什么程祥……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奇拿捅得我!要不是我装死躲过……”

“奇拿和你一样是军使,他无缘无故为什么偷袭你?”

“你是说……程祥指使的?”花花雨拍了拍脸上的雪花,“这不该啊,他头都破了,哪有脑子搞这些?”

“我也只是猜测。你之前说,金银三十六镇里,只有岁香三元一直死守在最南边,所以程祥只能在安远镇外加重防守。用来守岁香三元的安定军是程祥的心腹,他们本就善于传递消息。按理说,即便守不住安远镇,也不至于什么消息都传不回来,但岁香三元现在却在金银城外。”

“哈?铁藜子在城外?什么时候的事?”

狄青顿时有些无言以对:“北城门那么大动静,你没听到?”

“我被人捅了一刀欸,哪有心思去关心北城门,你再多废话我连你都懒得管。”

狄青忽然觉得,对花花雨抱有期望是自己的过错。

算了,他自我开解道。

“程祥有可能已经和北夏联系上了,也就是说,整条东线都被北夏打通了。”狄青不再解释推测的过程,而是直接将结论说与花花雨,“如此大费周章,他们一定是想带安典御去北夏。”

“既然要去北夏,那最安全的路,就是从程祥手下的东线走!”

那就必须要经过安远镇。

“等等我捋捋。”花花雨掰着手指盘算道,“没必要吧……安七再好看也就一郎中,延州一抓一大把,夏子要就给他呗,干嘛费这力气去救他?”

“他们花这么多力气,绕这么多弯,就为了劫一个御医。”

狄青直起身子往前望了眼,依稀能从漫天飘雪之中瞧见一丁点模糊的火光:“你说,他们要救的那个人会是谁?”

花花雨这才明白了些。

“对哦,安典御是御医……寻常医士还真比不上。”花花雨越说越兴奋,“赵圆子起来后,夏子那边都在搞巫医那一套,平头百姓可不敢找医士。”

北夏的医学水准一向不敌承玉,这几年又认了长生教为国教,整个医学研究方向便愈发偏颇。为了活命而南下求医的人,即便是在这个承夏关系紧张的时候,也大有人在。

“他们要救的,不是那劳什子的都统军,就是那该死的赵圆子!”

花花雨大声地嚷嚷起来,差点没把狄青给喊聋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看着前方越变越大的几点火光,默默地将佩刀换到了左手,随即抄过花花雨的长枪,铆足了劲往右前方一掷。

照明的火把随着跌落的人影齐齐坠落。几声嘶鸣过后,那匹昆玉马跑离了队伍。

狄青加快了策马的速度,跟上落单的昆玉马。他左手抓着那匹昆玉马的鬃毛,右脚使力一蹬,加之花花雨极为默契地一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旋即他一拉缰绳,跟了上去。

其实花花雨说得不错,他就是铁了心来“英雄救美”的。

安七救过他的命,他不可能在明知对方被掳走的情况下做到视而不见。更何况,年纪轻轻就能做到翰林医官之首的人,若是就此被俘北夏,不知将来,承玉会有多少人因此失去被救治的机会。

狄青偷袭的动静太大,奇拿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当初为求轻便,程祥只给了他一支轻骑小队,如今失了一人,便只余下四人护卫了。他没有时间去追究是谁被击下了马,甚至来不及回过头去看追来的人究竟是谁。他的昆玉马承载着两人的重量,行进的速度本就有些拖沓了。

只要不是没藏的人,奇拿暗暗祈祷着。

又是两记重物坠落的声响。

行在奇拿右后方的士兵忍不住回过头去查看,然甫一回头,就见一柄极其锋利的朴刀迎面劈来。他慌忙俯身躲过,却不想那人回手用刀柄一顶,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猛地推了出去。

照明的火把脱手飞出,落在积雪之中,瞬间湮灭。

万幸他的御术还算不错。顺着缰绳的力道,紧紧地攀附住昆玉马的脖颈,一个甩动竟让他再次翻身上马。可惜马匹受惊后,生生止住了步伐。

待士兵再次奔赴到奇拿身边时,对方已是孤身一人。

溅落的火星在四周跃动着,很快就消失不见,只余下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晦暗的月色。

奇拿面色阴沉地扶起跌倒在地的昆玉马,看着匆匆赶来的士兵似是有些欣慰。他抿了抿唇角道:“他们去清涧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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