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申时的天还亮着,天色却阴沉得可怕。太阳似是许久未曾出现过了,整座城池里充斥着骇人的阴冷与刺骨的寒意,唯有披坚执锐的守备军们时不时地巡视而过,显得森然又冷清。

逐渐式微的北风承载不住冰片的重量,只能任由雪花如倾盆大雨般直直地下坠着,落在粗粝干裂的城墙上、落在干枯衰败的枝桠上,将偌大的金银城模糊成一幅写意山水画。

画中伶仃几抹人影穿过雪幕往后营东侧行去。

“程叔!”

程祥应声抬头。

在几处大路交错的岔口,明晴一手拎着炭炉、一手抱着半人高的桑皮纸包快步向程祥走来。

许是丧女之痛太过锥心,对于父母双亡的明晴,程祥一直颇多照顾,或许也正是因着这一份真心,叫生性腼腆的少年主动打起了招呼。

“都忙完了吗?今夜里还要再去吗?”

明晴本就不是个细心的,又被怀里的物什遮住了大半视线,也就没有留意到对方身后那几张陌生的面孔、以及一道逐渐阴沉的目光。

“人小鬼大,管这么多?”程祥神色如常,稍许抬手抚上明晴的头顶,隔绝了少年满是孺慕的眼神,“安典御那你不必去了,我拨了个人替你。医士营少不得你帮忙,早些回去给你师父打打下手,夜里……”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明晴一时间忘了询问缘由,他看向程祥暗中示意的左手,困惑但又顺从地离开了此处。

“不要旁生事端,程副指挥使。”隐于程祥身后的士兵面色不善,语气里满是警告,“妻儿子女尚在人世,何须怜惜他人。”

抬手拦住意欲上前的下属,程祥转头对着训话的士兵低下了头,应了一句“是”。

”今夜之举不容有变。待到大夏一统中原,你也好寻个去处与你妻女团聚。“见程祥低声下气,士兵的神色显然好转不少,说出口的话语也没有了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你放心,都统军向来说到做到。“

程祥沉默片刻后道:“……那中郎将那边?”

“中郎将自有安排,你只管按计划行事。”

闻言程祥点头称是,将手里提着的桑皮纸包交予下属,吩咐其处理干净,而后才跟着那几名士兵往东营走去。

此时的贵人帐中,奇拿坐在明晴留下的木几上,一面给炭炉扇着火,一面用余光打量帐里的人。

安七对此似是浑然不知,提着笔写写停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承皇的那颗“保命丹”,奇拿想,怎么生得如此年轻?他可是多年前就曾听闻过对方的名讳了。

那是天圣三年七月,悬河以□□发大涝。

水势之凶猛,于瞬息之间吞没农田近千亩,淹死良民万余人,连着临近的几座小镇都一并冲得稀碎。待到翌日天明时,目之所及皆是尸横遍野,浮漂满地。

事出突然,加之连日阴雨,很快就起了疫疠。

这疫疠来得又快又猛,叫人措手不及。等涝灾一事传至东京城时,因为疫疠而死的人数早已超过了因洪涝而死的人。

承皇连下数道圣旨,派遣翰林医官院内一众医官、医士于东京城内外设立疫疠诊疗处,集中收容流民,又令太医局百余名医士、医读生随禁军远赴涝灾深处,意从源头解决疫疠。

作为太医局令最得意的入室弟子,安七也在随行名单之上。二人一路东行,不曾停歇,径直去往疫疠最严重的流云溪镇。

山高水远,车马颠沛,安七体谅太医局令年事已高,便与同行的皇城司提举、马司副都指挥使商量着兵分两路前往。

等太医局令缓过气来、奔赴流云溪时,镇内已一扫数日前的阴郁不安。

安七仅用一剂由屠苏酒改制而来的屠苏败温散便挽回了镇里幸存的十余人,且至今无人复发,惊得太医局令拿过药方来来回回地审阅了好几遍,又一一确认脉象,方才感叹真乃天生医才,吾辈差之千里矣。

屠苏酒本就是承玉居家必备的药酒,屠苏败温散也只是在此基础上去了花木椒,添了几味常见药材,就连制法也简单得出奇,无需熬煮,浸泡半日后就能直接服用。

此方由太医局令授意,于一路上传播甚广,生生止住了一场灭世天灾。

经此一事,原本意在调侃的座下金童一名一改以往的揶揄之意,伴随安七二字响彻整个中原。

若是能化为己用最好,不然……

眼底下意识地浮起些许戾气,奇拿深吸一口气压下思绪,单刀直入道:“听闻安典御早些年曾治愈过仙症?”

奇拿口中的仙症,指的其实是一类极为罕见的、由慢性毒药导致的病症。

它源自一种名叫优钵罗的奇花。

《昆山药志》中有记,优钵罗生于极寒之地,盛开时花叶大如佛前莲座,其色如琉璃,通体晶莹。

传闻优钵罗花开百年不败,所生之地千里冰封,即便只是一粒指节大小的花种,也拥有熄灭天火的力量。若是有人不幸触碰,就会沾染到其里的寒毒,每逢入夜都要饱受寒冰锥心之苦,直至死亡。

因长生教义将其称为神女降下的惩戒,故而被西回人传为仙症。

早在数百年前,医书上就记载过几个类似的病例。只是显德之乱前,西回国力强盛,被西回人视为神灵所在的昆玉神山鲜少有人冒犯,而如今,时过境迁,就连西回后裔对昆玉神山都不复往日的畏惧,更何况于他人。

加之云坞深处的药草野兽确实珍贵,时常能卖个好价。是以近些年来,仙症在边关屡屡爆发,已经到了见惯不怪的地步。

“是。”

停下手头的动作安七点了点头,而后又觉得不大准确,便解释道:“也不全是。”

东京城里有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在听闻优钵罗的奇异后,突发奇想,豪掷千金买来一株优钵罗摆在屋中,只为祛暑气。

初几日倒是没出什么事,但在一个半月后,完全衰败的优钵罗宛如阴日里的苔藓爬满了整间厢房,刺骨的寒气冻裂了上好的官陶罐,将方圆一丈吞噬得有如冰窖。

那公子哥曾在屋内久住,又不幸被破裂的陶罐片划伤,成为承玉境内千百年来头一个在家中染上仙症的。

因其是平定显德之乱的第一功臣合天将军的嫡系子孙,官家特赐恩典,由翰林医官院联合太医局众一道诊治。倾尽当年的医学巨擘,研究了小一个月才勉勉强强地解了毒。

其实《昆山药志》中就记载了优钵罗的解药,其名为芬陀利。

芬陀利乃是比优钵罗还要罕见数百倍的异变优钵罗,没有人会把希望寄托于寻找这样虚无缥缈的物什。当时的太医局令和翰林医官们商讨了半日便下了决定——干脆用药材硬做一个“芬陀利”出来。

托御药院的福,医官们很快就研制出了初版的“芬陀利”,并通过不断试验与改进,使得那位小公子逐渐脱离了心悸、骨痛等症状。

虽无法根除,但也不算太过难熬,只是平日里会比常人更畏寒些。

“什么意思?”

安七简略地把缘由说了一遍。

“既有异变,那芬陀利不应该很容易辨认吗?”

奇拿这话问得奇怪,但安七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虽有异变,但云坞之上伸手难见五指,找芬陀利有如大海捞针。”

“……那、没接触过优钵罗的人也会感染仙症吗?”奇拿噎了一瞬,复又问道。

安七点了点头。

“优钵罗和寻常花卉很不相同,它没有结果期。等花期结束的时候,优钵罗的花叶就会碎裂成花种,而从花心化作的花种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包括人的身体。”

奇拿听不明白:“那不还是得碰过吗?”

“不是的,患了仙症的人就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朵优钵罗。”安七耐心地解释着,就像平日里在太医局同医读生解答那般,“一旦花期过了,它的花心依旧会碎成花种。”

“原来是下毒……”

奇拿忽地用北夏话轻声嘟哝了一句,旋即抬头看向安七。深色双眸泛起异样的光亮,他笑了笑,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

“安典御,你知道清涧城吗?”

“知道。”安七道,“宫里有《清涧录》的写本。我看过几遍,有些印象。”

《清涧录》在承玉算得上是家喻户晓,其里记载的是一个关于清涧城的传说。

传说昆玉神山上有一处仙境名为忽落碧野,翻译成承玉话就是永不消逝的泉水。因其一年四季都不会结冰,故也被称为不冻泉。

不冻泉里住着一位长生不老的仙人。

仙人每逾一甲子便会下山教化凡人,若是寻得身具仙缘之人,就会将其带回不冻泉修炼。

这原本只是盛行于西回国内的神灵之说,但在二十四年前,有一商户在途径神昆玉神山时被沙暴所迷,误入一道极为狭窄的山缝之中,于此发现了一座覆满青苔草木的废弃城镇。

城镇无人烟已久,也没有任何牲畜或供人生活的物件,只有位于城北的城主府里供奉着一座做工精湛的琉璃玉女像,像前摆放着一本老旧泛黄的《清涧录》。

《清涧录》中曾有这样的记载:“……仙人所守之地位于昆玉神山一千七百余丈处,乃仙界仙气与凡间浊气混杂后诞生。以凡人之躯进入不冻泉,即可脱胎换骨,再由仙人塑琉璃体,方可登入仙门。碧野之水,从天而降,源源不断,绵泽千里,将此处山谷酿成平地,中有一洲,名为合水呼哧,意为清涧之城。……”

清涧城之事不胫而走,数以万计的求仙问道之人来到城中。

他们凿开山缝,开辟出一道数丈宽的石路,小镇也因此日益繁华起来,后被承皇赐名清涧城,就位于金银城西北一百四十余里之外,是个三面依山四面环水、一年四季尽如春日的小镇。

“清涧城的知府事前不久也是在毫无接触的情况下沾染了仙症,现如今城主府大门紧闭,听闻城内已由覆罗部族接管……”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了后半句,安七已是半点都听不清了,只能瞧见奇拿噙在嘴角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以及一句几近呢喃的决意。

“……倒是块不错的磨刀石。”

没有太阳的午后,天空总是晦暗得特别勤快。

翻涌的流云有如奔腾的海水,不停地拍打着昆玉神山陡峭的山壁。终日不歇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散着,将整座山脉绘成一抹莹白,在阴沉幽暗的黄昏中,透出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

借着安七执笔沉思的机会,奇拿飞快取出药粉撒进药罐,旋即将包裹不明药粉的废纸丢进了炭炉中。

待到纸片完全烧毁之后,奇拿才端起药碗站起身来。

他担心安七能嗅出汤药里的不同,便没有禀告,绕着营帐边沿顾自往里走去。

狄青仍维持着半个时辰前奇拿随手给他安置的模样,仰躺在宽敞的架子床上,一点也没动弹。眼下见着奇拿进来,他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奈何耳鸣目眩的症状方才消解,狄青硬着头皮也只能稍稍支起半个身子。

融化的雪水顺着硬质的夹棉外衣簌簌地往下落,将厚实的垫背染出一片深色水渍。

“指挥使,药熬好了。”奇拿单手就将他拉了起来,语带催促,“趁热喝吧。”

汤药是刚刚熬制好的,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

狄青本就力乏,奇拿又不像花花雨那般全力搀扶着他,他只能借着力道半靠在床头。凹凸不平的木质围栏紧紧地顶着后背,硌得伤口一阵发疼。

对着瓷碗胡乱地吹了吹,他就着对方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甫入口的滋味与前几日并无不同,但一过了咽喉,这药便倏地化作了一道灼热的火焰直冲心肺而去。只是不知怎地,有股无由来的寒气顺着血脉舒展开来,意外地减轻了几分苦楚。

他倒在床头,似是恹恹欲睡。

直到狄青再无反应,奇拿才悄悄舒了口气。他回身看向三折屏风,安七的身影飘飘荡荡,像是随时都会走进里侧来。奇拿忙将瓷碗藏到身后,略一退后便离去了,叫慢了一步的安七只能瞥见他翻飞的衣角。

他缓步向前,侧身坐在架子床沿,食指适才触碰到狄青的手腕内侧,就听得奇拿在外头喊了他一声。

安七回头看了狄青一眼,随即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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