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吵架了。
不是完全的吵架,因为照样是江茵单方面的歇斯底里和自唯的无动于衷。他厌倦了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他视她为无物,他要她死。江茵披头散发地冲进客厅,那些白色的台阶整洁地排列着,通向二楼。
一个影子在上面晃动,是霁青又起来了。
他似乎总是很安静地,观察。
观察她的痛苦吗?
沈自唯在下面站着,他在上面站着,一大一小,仿佛两道篱笆将她夹在中间。江茵花了太久试图破开下面的那一个,现在她不知怎么回事跑到上面去了。霁青仿佛因为其年龄而永远游离在这可怖的家之外,当她像一只濒死的鸟一样扯住他衣角的时候,他一动也没有动。
“沈自唯。”她说。
这回自唯没有走。他疲惫地站在客厅里,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向她,看看她要做什么。
“你又想干什么?”他问。
“我要杀了你儿子。”
自唯笑了一声。
“你不信?”她绝望地喊叫道,“我会杀了他,然后我自己也死,你们谁也别想好过。你听见了吗?”
自唯平静地站在客厅里,对她挑眉。
“杀吧。”他说,“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呢?”
她放声大哭。
是江茵太过于激动,还是霁青果真对这一切毫无反应?她拉扯着他在楼梯上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会拖着他一同脸朝下滚落下去。二楼没有开灯,她看见客厅里白惨惨的灯光扑面而来,她的头痛得发紧。那些灯光在摇晃。沈自唯也在摇晃。她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做出威胁的举动,自己也突然在摇晃了。
自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的把戏,看着她如何自己在上面惊恐万状,双眼紧紧闭着,发出被扼住喉咙一般的呻|吟。
现在他甚至已经不屑于假装自己的不感兴趣了。
“你等着,沈自唯。”她听见自己竭尽全力地说,“我总有一天……”
那些灯光。
江茵终于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她的脚尖在光滑的楼梯上歪斜地扭动着,头越来越沉,却迟迟没有触到地面。沈自唯走了。霁青仍然一言不发地,从后面用力拖住了她,把她佝偻的身子一点一点拉上去。
他的手松开,她瘫坐在了地上。
霁青站在后面,弯下腰来查看她。这时候江茵才发现他并非如她先前所以为的那样平静、镇定。相反,他脸上一片空白,全身都在发抖。
“我要怎么办呢?”她的头仰过去,恍惚地问。
“我不知道。”霁青说。
她试图抓住他的手,却握住一团空气。
她喊他的名字,但无人回应。他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二楼顶端,没有往日的安慰,也没有其他。
他从她身边逃跑了。
门缝里传来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是小时工清理完后喷的,她每天准时来,否则你不能指望任何人把这栋空旷的房子整理干净。保姆早已在霁青上小学前辞退了。江茵见过她一次,是开门的时候见到的。一个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孩子,由沈自唯公司的人介绍来,听说很是可靠。二十岁出头,粗糙的圆脸。
她从那双亮而恶意的眼睛里逼视江茵,不用说话,她已经看见了里面的内容:
这就是富人家的太太吗?
江茵僵硬地微笑着。
她坚决不再见那个清理卫生的女孩,于是每次都闭门不出。那女孩有他们家的钥匙,每次江茵听见外面的敲门声和高声问好声,她就悄无声息地躲进卧室里,锁上门。有时候她藏在卧室里,有时候她藏在盥洗室里。
每次藏身的房间必须不一样。
江茵站起来,环顾午后阳光下霁青的小小卧室。
此前她即使是躲避那个小时工也只在一楼徘徊,很少上来,因为二楼确实是她所不熟悉的地方。那个落满了灰尘的、无人使用的空房;比一楼的要小一号的盥洗室;狭窄的走廊和楼梯,还有霁青的房间。
墙上铺着墙纸,是一种像是枯萎的蓝色。
她走向他的书桌。
上面非常干净,因为房间的主人上学去了。
霁青如今不用她送,每天自己出门、自己回家。他甚至开始学乐器,在学校拖着,拖着,一直不回来。这是他冷血地疏远她的手段。即使不是她的错,即使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能将他成功推下那段楼梯,他也后退几步,仿佛丝毫看不见她有多么需要他。
江茵翻开了一些纸张。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几张卷子,一些习题册,几张乐谱。
她把它们细细翻阅一遍,随后笑了。
当晚她就平静下来,轻松愉快地把她白天里所看见的东西告诉了自唯。这对他来讲或许是小事,但不妨碍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是自唯在近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第一次倾听她说话。当饭后她重回卧室,一边等待那恼人的小时工到来收拾一边听着楼上传来的体罚声响时,她只是心里很快乐。
江茵终于找到可以给自己一点尊严和安宁的办法了。
要多感谢自唯的前妻在这里留下了第三个人啊。
霁青又回到她身边了。仍然是以前的霁青,对她很友好,听从她的要求照顾她,从来不和她犟嘴。假如她在他那里得不到足够的安慰,她就可以把自己从他那里知晓的一切转移给自唯,再享受来自他的一点关注。现在一切都变了,是她柳江茵把他们两个人绕来绕去,发号指令。这是她最喜爱的游戏:猫捉老鼠一样。
只要她愿意,她就永远有话在饭桌上和自唯讲。
很公平的,不是吗?
霁青只有在让她伤心时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再说体罚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早就该习惯这些。
他又去学校了。
霁青不在家的几个小时是她最痛苦的时候。
没有地方发泄,没有抚慰,她甚至还要忍受他课后留校的那些时间。有时候她感到他还在接连不断地试图疏远她,例如放学后去同学家写作业、去参加少年宫的活动、参加学校的管弦乐队。
江茵相信自己应当宽容霁青。
他还不到十岁,而孩子往往是自私的。他只做让他自己舒服的事情,一点也没有想过代价是她的感受。
可是当她有能力也让自己好过一些的时候,又凭什么不如此呢?
霁青不再去同学家里了。不再有周末的外出,只有那可恶的大提琴同她争夺着他。还有学校。假如可以,她甚至想让他永远不再上学去,就留在这间屋子里,她看不见也好。
她要知道另一个她能够掌控的人与她在同一所房子里,否则她怕。
江茵花了很长时间把重心从自唯转向霁青。
霁青不像他父亲那般善于挖苦,也没有他的尖利刻薄,这使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起先只有自唯才能保证一切顺利运转,她中途也磕磕绊绊了不少时候。霁青从学校里回来,蹲在地上从书包外侧扯矿泉水瓶子。她无声无息站在一边看着,马卡龙蓝色裙摆下面接了一截蕾丝,她白天在家里走来走去,心满意足地感到它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好像她仍然年轻而富有生机。
他捣鼓完手里的瓶子后站起来,猛然见到她,险些几步直接退撞到墙上去。
“你怎么站在这里?”
江茵无法忍受那些弦外之音。
“我不能站在这里吗?”她勉强忽略了它,伸出手,渴望触碰到一点他身上的活人气,“你是什么意思?”
霁青愣愣地站着,一缕头发被汗水沾湿了搭在前额。
他错开了身子,低头去拿他的包。
江茵的脸沉下来了。
“沈霁青。”她哀求似的说,“我以为你上了几年学,至少能有点教养。”
他迟疑地,似乎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江茵憎恨他这副故作无辜的模样。
“你看什么看?”她带着一丝哭腔喊道,她话语里的什么东西让他变得顺从了,机械般地被她拽起来,看向她。“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和你爸两个人这样反感?我问你。”她一只手牢牢地扯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野蛮地撕扯着他一边耳朵,“谁家不是这样的,偏偏你对我避之不及。你这回没躲,是不是?这样少了你一块肉吗?”
她一边喊,一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整个人都要铺天盖地在他身上,俯视着那张稚气的脸,见上面是一片空白。霁青深深地吸气,手里的东西“咚”的一声落了地。他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后退了。还是后退的是她?
是他推了她一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方向。
霁青垂着双手站着,紧紧抿着嘴唇。
“妈妈?”他像是哑巴了一样,过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
“你要我死。”江茵冷笑起来,“你是要我……”
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客厅一面的墙。
江茵的头部嗡鸣起来,是她几十年来熟悉的疼痛,让她愈发地悲痛欲绝,不由得大声号哭起来。她好像陷入了一段熟悉的噩梦,空气里漂浮着被撕扯的神经和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开始以痛苦的那一部分撞击那面墙。
是霁青的尖叫吗?
是他走过来,主动抱住了她吗?
“你要我死。”她喃喃地重复。
霁青说:“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别撞了。”
他的声音像水波一样一阵一阵漂涌而来。她欣慰地想: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了。
江茵跌坐在地上,她裙子下的腿和霁青的腿缠在一起。从霁青惨白的脸上,她确信自己看见了悔恨。我的宝贝。她轻声呢喃,再去碰他——面颊、鼻子、嘴唇——时,他的眼珠好像橱窗里玻璃娃娃那样直直地看向她,但是这回不再动了。她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亦真亦梦的渴望,一种畸形的快乐。
你看,不是很容易吗?
她已经熟能生巧。
霁青后退了一步。两步。有时候他只是无言地看着她,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他每次进门前都会后退一步,正如她有时会看见他站在二楼注视门口,好像祈盼自唯会回家。尽管无论他后退多少步,终归要进门来;即使自唯真的回来,他也低着头,慢慢地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了。
江茵不再如往常一样期盼自唯能多回家、多体贴体贴她。
现在她不需要他了。
自唯不把她当人看,没关系,自有人爱她。霁青比她小二十多年,那又怎样?江茵躺在大床正中,头发均匀地摊在枕头上。随后她起身来,走到开放式厨房的窗边,一边用凉水冲手,一边听着外面两个看不见面目的女人瞎聊天。
一个说:
“昨天我到人工湖那边遛弯去,远远看见湖心亭里一个黑影子,佝偻着坐在那块儿,往水里扑通扑通扔东西。隔一秒钟扔一个,也不知道是什么。傍晚阴森森,怪可怕的,我赶紧走开。再走一圈回去,已经没人影了。”
江茵不关心散步的女人和莫名其妙的黑影。她把额角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又开始头痛,顾不及其他。
“霁青!”
霁青下楼来,替她烧水泡药。他多听话啊。她想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等他再长大几岁,她就彻底不需要沈自唯了。只要她不出这个房子,发生什么事情想必都是能被那高高的房檐遮掩住的。
她并没有发现楼上装骨牌的盒子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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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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