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son把她带进门就被挤得不见了，小婵也半点不怵，挤在人里来来回回地走。她不知道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外国人，但在这里一看似乎全凑齐了。

同她一样的中国人也有几个，但她没心思管他们，只四下好奇张望。

这是一个小小书屋，在一栋老楼的顶上，要在寒风里裹着羽绒服爬老长一段悬空铁楼梯才能上去。说是书屋，其实另有一半卖酒，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人人手上端着饮料，她也要了一小杯色彩斑斓的酒，挤在架子前看。一个卷发的外国女人挤过来，看见她，忽然笑着对她摆摆手。

“Rebecca？ ”她同小婵打招呼，“Johns said he brought a friend. ”

她们打了招呼，很快小婵知道女人叫Julie，美国人，三十几岁的年纪。大冬天小婵把自己裹成一个球，Julie却不怕冷一样，短短的裙子，红色指甲油艳丽又摩登。小婵和她搭话，问她家人是不是也在中国，她却满不在乎地一甩长发。

“I’m single and carefree.”她耸肩.

这是小婵第一次见到真的美国女人。她们举着酒杯攀谈，又随意读书，高谈阔论，她感到很快乐。Johnson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们继续喝酒，只有小婵把空杯子放在一边，心里到底不愿意打破完美妻子的形象。他们嬉笑着讲话，中间掠过一段语速极快的内容，小婵险些跟不上。

一个黑眼睛的外国男人插进空来，Johnson仰头大笑，野兽一样攀在插进来的男人身边，他们两个竟然就野蛮地接着吻消失了。

小婵目瞪口呆。

“You won’t tell anyone, right Darling” Julie尖声喊着。

她喝醉了，说完竟然凑过来，在小婵额头上吻了一下。大家全都笑起来，小婵感到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陌生而奇妙的世界。另有个女人解释起来，Julie是双性恋，再其他所有人就都是普通人了。这一茬很快过去，最后音乐起来，小婵和其他人一起对着小电视大喊：我们疯了！巴西万岁！

自唯来接的时候小婵还在笑。他把她从小楼梯上半扶半抱领下去，塞进了他们新置办的小轿车里。小婵把房间里狂欢的乱梦全带出来，等到回家躺在床上，天已经黑得沉了下去。

“我怎么觉得你不怎么感兴趣？”小婵试探着，自唯说没有。

她心里看出他是不赞成的，他还是喜欢以前的她。她似乎惊醒了一刹，又沉落回去，打定主意装一回看不懂。他不明说，她就彻底飞了出去，每周总有那么一天和这些人厮混。前两次只是这帮外国年轻人的大本营，随后她认识的人多了，社交圈也大大地扩大。

这些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愿意尝试。小婵坐在玻璃窗后面惊奇地睁大眼睛，好像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背离传统，背离她所受过的关乎一个好女人的教育，然而这才是她沉溺其中的。

一连几次，几个月过去，小婵忽然发现有什么变了。

她和自唯仍然是模范夫妻，“没有见过更恩爱的”，但她心里知道不是的。自唯还是原来的自唯，他必将把熟悉的生活延续下去，可她不行。他以为这样就是美满的婚姻了，他不知道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而她已经往前走了。

是她不再爱沈自唯，还是她从未爱过他？

“袁小婵，你给我句准话。”沈自唯阴阴地沉下脸，“Rebecca？你是罗斯莫庄的Rebecca，还是曼陀丽的Rebecca？【注】”

她无言以对，许久颤着声音，“你要我死！”

小婵惊醒了。

她抹了一把脸，散乱着长发从床上坐起来。半夜里自唯还睡着，听她起来也不过翻了个身。她下了床，光着脚茫茫地往卧室外面走，上了楼，到被充作小书房的客房去。她的书全码好了摆在上面，一本本过去……她从学生时代带出来的旧书。

她看见了熟悉的名字：《觉醒》，凯特肖邦。

她冷静着停下来，慢慢摩挲手里发黄的表皮。

于是小婵想明白了：她不爱自唯。她不爱自唯，心里只有那么一点爱，堪堪够她自己。要是其他女人倒也没什么，可她不够，她想要得比她有的要多得多。她母亲就是她的例子，好在她现在已经觉醒了。才二十六岁，说什么也不晚，她想起自己在书末页评论里读到过的一句话：

【凯特肖邦的伟大，在于她歌颂了爱莲娜，她毫无顾忌地把妻子对传统家庭的反叛写作了美好。】

小婵全身都在战栗。

爱莲娜的生活没什么错可挑，不正跟她自己的一样？她错就错在看书太多了！一个男人要是背叛了女人，那是她可怜，因为她要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受压迫。一个女人要是背叛了男人，她就是被歌颂的女权主义先锋。要么是彻底的挑不出错，要么就不惧狂风骤雨地冲破它……凌晨的空气夹带着飘至天际的幻想，画面融合在一处，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畸形的快意。

不光彩的渴望，好像被不知来处的冲动感性攥住了灵魂。

只是怎么跟自唯说？她只有那么一点爱，给了他就没了自己，给了自己就必须离开他。小婵心如刀绞，发现自己到底也只是个自私的普通女人，她成不了天使。她猛然惊觉自己也还有那么多的梦想，而沈自惟和它们比起来无足挂齿。

她不要给自己留后路。她要走就干干净净地走。小婵想起Julie，心里浮现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

太疯了。

换做其他任何人，她都没有好下场，但那是沈自维。

因为自唯——自唯那么爱她。

她想着，忽然喉咙里一阵发痒，当即冲进小卫生间，干呕了片刻。小婵当即被抽回现实，身子发起抖来。漱了漱口，一路跑回床上，半宿也没再睡着。

“自唯。”挨到旁边人起来，她才闭着眼困倦地软声说：“院子里光秃秃的，等天亮了，我们一起买棵树种上吧。”

“种什么树？”

给他留个念想吧，为了证明她彻底变了。

从今天起，她再也不想被任何讨厌的责任纠缠。

“为了……”她看向空旷的天花板，在无人所见之处，双目中闪着奇异的幽光。“为了我们未来的孩子。”

那是乱编出来的理由，因为不会有孩子的。

她既然下定了决心，从今以后就一定会哄着自唯做好措施。

她不会让一个孩子出来拖累她的命运。

三处英文翻译：

1. “Rebecca? ”她同小婵打招呼，“Johns 说他带了一个朋友来。 ”

2. “我单身又无牵无挂。”她耸肩.

3. “你不会告诉别人对不对，亲爱的？”Julie尖声喊着。

注1：

Rebecca（丽贝卡），恰好同时是剧本《罗斯莫庄》和小说《蝴蝶梦》女角色的名字。前者中的丽贝卡住在罗斯莫庄里，因为激进的政治态度而唆使庄主人的妻子跳桥自杀，自己却和庄主人产生了不伦感情，最后两人一同跳桥自杀。后者中的丽贝卡作为男主角的前妻，住在曼陀丽庄园里，性格极其狂放不羁，毫不在乎给自己的丈夫戴绿帽子，最后发现自己患上癌症后引诱丈夫将自己枪杀。

两位Rebecca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反传统女性角色的代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