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三人皆是怔忪,镜观起身,因已认出辛湄的声音,便先向谢不渝暂辞,走去外面接待。
“这是……”待见辛湄身旁跟着的男子,镜观大吃一惊。
辛湄见怪不怪,视线从偏殿门口略过,引荐道:“这位是今年在殿试上一鸣惊人的探花郎,江落梅。”接着向江落梅介绍,“这位是本寺方丈,镜观大师。”
“阿弥陀佛。”镜观合掌行礼,饶是经多见广,也难一下平复内心的震惊。
辛湄道:“劳驾方丈取两盏长明灯来。”
进寺礼佛,进香是其一,供奉长明灯则是更虔诚的方式。以前谢不渝来时是这样,辛湄自然也是。
镜观眉头微皱,道:“殿下恕罪,今日香客颇多,佛殿里的长明灯仅剩一盏了。”
“是吗?”辛湄当然不信,大上午的,佛殿里鬼都没一个,哪儿来的“香客颇多”?她却也不拆穿,悠然道,“那……本宫便与江相公共奉一盏吧。”
镜观脸色顿变,仿佛吞了黄连,倍感对不住偏殿里的那人,也不解辛湄这一改常态的举动。
“江相公,可有什么心愿?”
“有。”
“本宫也有。愿这盏长明灯庇佑你我得偿所愿。”
辛湄点燃长明灯,供奉在佛像前的香案上。
送走两人,镜观五味杂陈,便要走回偏殿,谢不渝、孔屏已一前一后走出来。
镜观一时竟不敢去看谢不渝的脸。
孔屏也没吱声,百年难一见地缩在一旁,低头搓鼻子,只敢盯着地上谢不渝的影子看。
镜观取来一盏新的长明灯,惭愧道:“小侯爷。”
先前谎称仅剩一盏,是不想叫辛湄与江落梅成双成对地一块供奉长明灯,谁知竟然弄巧成拙。
镜观汗颜,枉为方外人。
谢不渝没说什么,接了灯,点燃后,走去香案前放上,却没走。
孔屏飞快瞄一眼,发现他定定地站在香案前,眼盯着最前排的某一盏长明灯。
忽然,他伸手掐上那盏灯的灯焰。
“二哥?!”孔屏惊诧。
谢不渝一声不吭,搓动手指,在“嗞”声里硬生生捻灭灯芯。
青烟蹿上佛像。
“罪过,罪过……”镜观悔痛不已,竖掌忏悔。
谢不渝松开手指,眼神一敛,走出佛殿。
*
大相国寺外,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离。
辛湄坐在车厢里,把玩着从走廊摊铺上买来的零碎古董,眉眼藏在暗影里,半晌不动。
江落梅坐在另一侧,膝盖上放着辛湄赐予他的彩墨,亦是低垂眉睫,一语不发。
马车在街头转弯,驶向景仁坊,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坑洼,微微颠簸。辛湄收摄神思,放下手里的箭镞,道:“江相公家在何处?本宫送你回去。”
江落梅开口,沉默太久,嘴唇竟差点黏在一块,他声音发哑道:“在下家住修文坊,庆水巷。”
辛湄看向他,意味深长:“离本宫的公主府很近啊。”
长公主府坐落于景仁坊,往西是惠和坊,往东则是修文坊。三坊挨在一块,都是永安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段。
“听江相公的口音,是自小在永安城里长大的?”
“在下祖籍洛阳新安县,并非京城人士。”江落梅答得平静。洛阳离永安不远,两地口音算是相近的。
辛湄又问:“今年多大?家里是做何营生的?”
江落梅继续答:“在下今年二十有四,家父开有一家画馆,以卖画为业。”
“那算是从商……难怪能在修文坊住下。”辛湄语气恍然,看向车外,手指敲在车牖上。
江落梅没往下接,静默片刻,忽道:“殿下今日带我去大相国寺,是为了邂逅谢将军吗?”
辛湄敲车牖的手指一顿,目光掠回来,眼瞳里闪过一分诧异与惊疑,旋即笑道:“你看到他了?”
江落梅点头。
辛湄倒也不瞒,承认道:“嗯,我想让他吃吃醋。”又道,“以前他不理我,我便去找旁人,他若知晓,必定醋意大发。一吃醋,便会来找我了。”
江落梅不语,手指放在膝盖上,衣袍已皱了一角。
“你介意吗?”辛湄问他。
“介意。”
辛湄一愣,着实没想到,定定看着他。
他也定定地看过来,微微上挑的一双眼清凌凌的,眼型是谢不渝的眼型,但那眼神孤傲、愤怒,像藏着另一个人。
辛湄屏住呼吸。
“殿下,庆水巷到了。”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江落梅起身,双手捧起那盒彩墨。
“殿下金尊玉贵,在下一介白衣,卑如蝼蚁,不敢消受。”他行完一礼,把彩墨放回座上,掀帘下车。
辛湄差点被他掀飞的车帘打到,往后躲开,扭头看向窗外,看见江落梅走得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她目瞪口呆,后知后觉竟被区区一个探花郎甩了脸,匪夷所思,气愤道:“莫名其妙!”
*
留风阁。
檐外一树桃花开得秾丽,花团粉红,香气袭人。候在走廊外的侍女们个个屏气噤声,竖耳分辨着屋里的动静,头也不敢抬。
原因无他,长公主的心情最近一直阴晴不定,今日走时尚是晴空万里,转眼一回来,又是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殿下息怒,为那种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果儿奉来花茶,又捧上辛湄最爱吃的酥糕。
“哼,那种人。他既然知道他不过一介白衣,卑如蝼蚁,哪里来的胆子敢扔本宫赐的礼品,驳本宫给的脸面?”
辛湄坐在方榻上,胸脯一下下起伏着,越发想把江落梅拎回来,当着面重新跟他吵上一架。
“殿下英明大度,何须跟那种人计较?”果儿绞尽脑汁,“要奴婢说,能得殿下青眼,乃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今日整这一出,指不定是……欲擒故纵呢!”
辛湄一震:“欲擒故纵?”
果儿点头:“是呀。全城人都知道,他的模样像以前的谢小侯爷,殿下为何青睐他,他再清楚不过。可是做人的替代品,心里总是会不甘心。如今小侯爷回京了,真珠在前,他一颗鱼目岂还有容身之地?今日忤逆殿下,指不定是以退为进,想要叫殿下对他另眼相看,日思夜想呢!”
辛湄眉心微蹙,回想在马车里与江落梅谈起谢不渝的情形,疑信参半,斥道:“什么猪脑子。”
骂是骂,但窝在心里的郁气好歹是解了一些,辛湄瞪向小几上的那盒彩墨,若有所思,忽道:“把西厢的那口箱子取来。”
果儿一呆,差点说不出话,被辛湄瞪了一眼,才赶紧领命。
很快,两个扈从抬来一大口黑漆嵌金片的箱笼,果儿打开,扇了扇扬在空气里的灰尘,疑惑地看向辛湄。
辛湄走上前,低头注视箱内,从琳琅满目的藏品里找出一个檀木画匣,打开后,取出一幅画卷。
画卷展开——泛黄的粗绢,褪色的彩墨,云髻高耸、珠围翠绕的各色美人……正是周昉的那幅《簪花仕女图》。
“殿下……为何突然看驸马爷留下的箱子?”
果儿在一旁斗胆发问。
萧家覆灭后,辛湄留下萧雁心的遗物,封藏进了这口箱笼,派人存放在西厢房里,两年来从来没有动过。
今日是第一次打开。
辛湄看着画,眼神晦暗,良久后,把画放回箱笼,淡声道:“搬回去吧。”
果儿更费解,到底不敢违逆,关上箱盖,领着扈从把箱笼搬回西厢房,回来后,看见辛湄坐在方榻上,手里勾着佩戴在腰间的香囊,目光游离在虚空里,整个人看起来茫然而感伤。
“殿下,那这盒彩墨……”
果儿趋步上前,询问如何处理小几上的彩墨。那是江落梅走前撂下的。
辛湄看去一眼,平静道:“先收着。”
“是。”
果儿收走彩墨。
辛湄忽感疲惫,歪头靠在扶手上,她今日生气,气的并不止是江落梅,更是谢不渝,更是她自己。
当年做的事有多荒唐,她心里知道。也许那时候年少冲动,头脑发昏,以为那是当下唯一的抉择,但是后来长大了,成熟了,知道了那些做法有多恶劣,如今想要弥补,能来得及吗?
他今日生气吗?
他说不愿意听她解释,是真话还是气话?
在大雄宝殿与江落梅一起供奉长明灯的时候,他是躲在偏殿里的吧?
……
谢不渝的脸一次次从眼前掠过,像从心里拔出来、又扎进去的长刺。辛湄恨他绝情,也恨自己卑劣,深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快要窒息。
她听见果儿去而复返,问道:“他今日还来的衣裳呢?”
果儿一怔,想起那件红衣,赶紧去拿来。
外面春光融融,一片艳阳,辛湄身上却感觉冷。她披上果儿拿来的红衣,躺倒在方榻上,看见廊外春风吹拂,落英纷纷,想起以前与谢不渝一起坐在廊下赏花的事。
她低头嗅上红衣,像以前那样,想象十九岁的谢不渝仍然陪伴着自己,却从那衣裳上嗅到一抹淡淡的、并不属于谢不渝的气味。
像是大雨后青翠的竹林——很陌生、又似乎有些熟悉的气味。
本文背景架空,杂糅各个朝代,商户可以参加科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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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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