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华灯初上,酒楼外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夏桐倒满三杯酒,拿起一杯,向谢不渝笑道:“六郎,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这可是当初伯父戎马一生才拿下的官品,你方才二十有四,便能有如此作为,真乃谢家宝树!这一杯,便敬你否极泰来,青出于蓝,鹏程万里!我先干了!”
孔屏跟着拿起自己那杯酒,讪讪附和,一口干下。
谢不渝喝完酒,夏桐又给他与孔屏两人满上,脸上全是与有荣焉的神气,骄傲地道:“这第二杯,便敬你衣锦荣归,乔迁大吉!”
诚如他先前所言,赐封的圣诏颁发下来后,果然有赏赐他豪宅一座,且那豪宅不是别处,正是昔日被查封的西宁侯府。
“不过要我看,你也不必急着搬家,侯府被查封多年,里里外外收拾一通,需要不少时间。你且安心在惠和坊那儿住下,等婚事定下来,在大婚那一天搬进去,双喜临门,方是妙哉!”
孔屏听得一愣:“二哥要成亲啦?!”
夏桐“啧”一声,放下酒杯:“孔校尉,我如今都是当爹的人了,他多大?比我还年长一岁,难道不该成亲吗?”
孔屏松了口气,原来是催婚呢,他目光从谢不渝脸上移开,很费解:“那我跟你同岁,我也没当爹啊。”越说越疑惑,“你们京城人成亲都那么早吗?”
夏桐被问住,想起他俩从边关而来,前些年都是一头扎在沙场上,金戈铁马,吞风饮雪,自然没有谈婚论嫁的良机。他惭愧道:“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们好不容易建下功业,凯旋获封,应当趁着这一次的机会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孔屏了然,蓦地想起什么,看谢不渝的眼神陡然复杂。
“圣上为何留你们待在这儿,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遣走朔风军,却偏留下主将,一则是忌惮,二则也是想拉拢。为人君者,拉拢人的办法也就那几样,这一次,十有**便是赐婚。六郎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旁人硬塞给他的,他肯定看都不愿多看一眼,所以呀,不如趁着赐婚圣旨下来以前,先自己寻摸一个。”
孔屏想起今日在大相国寺里撞见的长公主,圆溜溜的虎眼瞪得更大,闷不吭声地喝了口酒。
“当年他在永安城里打马游街,一笑成名,爱慕他的高门千金多如牛毛。如今官封三品,想要寻一个可心的夫人更是易如反掌。不过,选择多了,也容易挑花眼,按我的经验来看,选夫人最重要的还是看品性。就说太史令家的长女顾大小姐,自从六年前在一次春宴上看见他后,便一直芳心暗许,痴慕多年,苦等他至今未嫁——这样的赤诚之人,才是真正的坚贞不渝,可堪良配啊!”
孔屏差点被口中酒呛住,心想兜这一大圈,原来是想说亲呢。偷瞄身旁一眼,轻咳道:“那……等了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夏桐抿嘴,道:“如你所言,京中贵女向来早婚,顾大小姐为等他蹉跎至今,乃是承受了极大的家族压力。这样的决心与情义,难道不是更令人动容吗?”
孔屏张口结舌。
夏桐踌躇满志,看向主人公:“六郎,要不要我帮你把人约出来,你先相看相看?”
“不用。”
“为何?”夏桐激动。
谢不渝道:“不想跟你沾亲带故。”
夏桐语塞,心想这人记性倒是顶顶好,昔日爱慕者那样多,竟能记得顾大小姐是他夏桐的远方表亲。他道:“别开玩笑,我这次是认真的。虽然说你以前风光无限,可是伯父出事后,多少人在背后落井下石,那些爱慕你的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就连那一位——”
他戛然而止,看见谢不渝眉睫下一片阴影,自知不该提起那人,闷声道:“总之,患难见真诚。放眼这世上,能一心一意对你的女人除开顾大小姐以外,我是想不出第二个了!”
谢不渝低头喝酒,压在睫底的那片阴影凝滞不动,夏桐看得心焦,道:“你不会还在惦记她吧?”
席上无言,夏桐便知猜对,气愤道:“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药,能迷你这么多年?!”
他大抵是真动气了,手掌拍在案上,酒壶差点翻下来。孔屏默默扶稳,知晓马上要撞破一件“惊天秘辛”,拿来一盘焦脆的花生躲在一旁闷嗑。
“你就该庆幸她当初移情别恋,弃你如敝履!像她这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要真跟你成了亲,如今埋在地底下的可就不是他萧雁心了!”
夏桐一脸恨铁不成钢,呵斥得慷慨激昂。谢不渝听完,却并不生气,心情反而有一些好,问:“她为何要杀萧雁心?”
“还能为何?自然是为攀龙附凤,争权夺利!”夏桐道,“虽然说萧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毕竟是她的夫家。她嫁入萧府,萧家人也是尽心侍奉,从不敢有半点不恭。可是她呢?毒杀亲夫,收罗公爹罪证……做这一切,全是为铲除异己,扶当今圣上登基,以稳坐高位,坐享荣华。你看看,如今的朝堂上除梁相以外,便是她一手遮天。右省、户部、工部乃至于兵部都有为她效忠的人马……这样可怕的女人,你还敢要吗?”
夏桐越说激动,越激动越是义愤填膺,状告公堂一般,罗列起“长公主祸乱朝堂”的桩桩件件来。
孔屏在一旁默默啃花生,间或偷瞄谢不渝,心底翻起一阵阵惊涛海浪。
*
送走醉意酩酊的夏桐,大街上灯火阑珊,已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此处便是惠和坊,离住处很近,谢不渝、孔屏两人步行回府。
孔屏踩着地上的影子,摸摸鼻梁,道:“二哥,原来你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就是长公主啊。”
谢不渝大概也是有些醉了,思绪昏沉沉的,反应有些慢。
孔屏长叹一声,心想难怪从一开始就感觉谢不渝对辛湄的态度怪怪的。说憎恶嘛,谈不上;说亲切,又完全不沾边——原来竟是这样的内情。
“那年你写下的信……也是给她的吗?”孔屏问。
谢不渝的目光投在远方,是惘然而痛切的,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孔屏叹息:“那长公主的确是够狠心的呀。”
今夜月光很冷,是一种微微发灰的冷霜色,孔屏看谢不渝始终不说话,便不再揭他伤疤。踢开路边一颗石子,他岔开话题:“老董已率领主力军回西州了,人马、路线都是按二哥先前吩咐的。王府那边也都一切照旧。二哥看看还有什么要部署的吗?”
谢不渝这才开口:“增派一支暗卫过来,随时策应。”
孔屏点头,仰望天上灿烂繁星,哂道:“狗皇帝想留咱们下来做人质,倒是正合了咱们的心意了。”
*
次日,百官下朝,谢不渝在大殿外被一人叫住。
回头看,来人头戴漆纱幞头,身着从一品圆领右衽官袍,凤目美髯,器宇从容,正是当朝丞相——梁文钦。
“谢将军,恭喜。”梁文钦拱了拱手,前来恭贺谢不渝晋升之喜。
谢不渝看着他,回以一礼。
“说起来,谢将军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梁某前阵子庶务缠身,一直没能与您一叙。碰巧后日是梁某生辰,不知可否有幸请将军莅临府上,一醉方休?”
谢不渝眉睫微动,蓦地想起辛湄提醒他注意提防梁文钦。他五年没回永安,朝局风起云涌,各方势力角逐下来,当年的局势早已大变。眼前这位声名赫赫的梁相,昔日也不过是区区从六品下牧监,放在以前,谢家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大概便是世人在这里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的原因吧。
谢不渝淡然一笑:“谢某之幸。”
“那便恭候大驾了。”
梁文钦很是满意,看来谢不渝是个识趣的,并非传言里那般桀骜不驯。
目送谢不渝离开,幕僚从旁侧走来,打量着前方那威武的背影,忧心道:“毕竟是长公主府的旧人,大人真有信心能拿下吗?”
梁文钦与辛湄抗衡一年有余,论势力、声望,他自是不输,唯独在兵力这一块捉襟见肘。谢不渝手掌十万朔风军,新近入朝,靠山全无,无异于一把等待开锋的宝刀,眼馋的人何止是圣上?
赐婚的风声早已传开,他梁文钦不才,膝下多的是待嫁的女儿,若是能凭借联姻拿下谢不渝,他日解决辛湄,必是易如拾芥。
“旧人反目以后,便是仇人。当年那位弃旧恋新,人尽皆知,他谢不渝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便不可能再为她所用。”
*
自从从大相国寺回来后,辛湄便像冒犯了佛祖,霉事一桩接一桩。
先是莫名感染风寒,头疼了一天一夜,后是西园传来棠儿重伤身亡的噩耗。
那天在存义山,刺客下手极狠,棠儿为救辛湄胸中一箭,回府以后,伤情一直反复,夜半时突然呕血,不治身亡。
辛湄自小在冷宫长大,母妃走得早,罪名还不好听,她被送去贤妃膝下寄养,身旁的人换了又换,棠儿、果儿是为数不多的能陪她走到今日的亲信。
说是侍女,她们见证过她最快乐的时光,陪伴她走过最煎熬的岁月,是世上除母妃和谢不渝以外,唯二能让她卸下心防的人。
棠儿的惨死,无异于一把刀横插在她心口。
忍痛为棠儿发完丧,辛湄悲愤填膺,发誓要叫梁文钦血债血偿,谁知一天不到,戚吟风带来消息——存义山一案结案,凶犯之首便是那日刺客招供出来的兵曹参军李赫,他已写下血书认罪,并在大狱里自尽。
辛湄赫然瞠目,难以置信:“区区一个兵曹参军,哪里来的本事行刺本宫?大理寺便如此结案了?!”
“……是!”戚吟风亦是愤懑。此一案,别说是幕后元凶梁文钦,就连替他承办这桩差事的爪牙赵潮生都全身而退,一切罪名,全赖在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头上。不用说,必然也是那只手通天的权相梁文钦的手笔。
辛湄大发雷霆,想起那日辛桓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做主,更怒火中烧,气愤、心酸、委屈、不甘齐涌胸口。
“殿下,还有一事。”戚吟风神情凝重,道,“今日梁相在府里做寿,宴请了不少朝臣,谢大将军……也在其中。”
殿下:六郎,我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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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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