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雀巡没想到会那么快就又一次见到舒良的父亲。
他照例在一天的奔波过后,回到了他和舒良的小家,或者说是他们租住的地方。
刚刚把钥匙插进孔洞,他就听到了从屋内传来的争吵。
距离他第一次碰到舒良的父亲,才过去不到一周,对方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第三次找上门来。
看来,中年男人确实是陷入了困境,亟需大笔的金钱,填补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
蒋雀巡用最快的速度进了门。
夏日的天气,向来跟孩子的脸一样多变,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飘洒小雨,他回程的这会儿工夫,已经发展成了瓢泼的程度。
进入楼道之前,蒋雀巡提早收了伞,不到一秒的时间,他就几乎被淋透了全身。
“怎么湿成这样?”
舒良瞬间将目光切换到了他的身上。
“雨大。”
蒋雀巡将伞挂到门后。
“你又有客人啊?”中年男人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怪笑,“还是上次那一位?”
“关你什么事?”舒良也不甘示弱道,“这房子好像不归你管吧?”
他是刻意用这么一句话,戳中了中年男人的痛处。
“你这嘴,可比你妈厉害多了,也不知道她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中年男人果然变了脸色,“一点儿礼貌都不懂。”
“礼貌也得分人。”听见他提起母亲,舒良没有立即被激怒,却也涌现了几分脾气,“你不是想认识我的左邻右里吗?你可以问问他们,平时别说是对人,我对狗都特别有礼貌,建议在自己的身上,找找原因。”
“我饿了。”中年男人突然一屁股坐到饭桌旁的椅子上,一副泼皮无赖的流氓样,“你去厨房弄几个菜,招待招待你爹。”
“没有。”舒良冷着脸拒绝道,“有也不会给你弄。”
“你看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中年男人佯装出痛心的模样,“我好歹是你的父亲,饿着肚子过来,连一顿饭都不让吃?”
“既然知道自己是父亲,为什么不带上饭菜,再来看望自己的儿子?”舒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不是有一碗吗?”
中年男人避开了他的问题,伸手取过桌上唯一的那个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对方的动作太快,舒良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年男人狼吞虎咽掉他原本为自己准备的酱拌豆腐。
“这玩意儿,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难吃。”片刻之后,中年男人放下空碗,摸了摸肚子,“也就是你妈那种人,才爱吃这种下等菜。”
“好好的食物,却被喂进了粪坑,早知道就不做了。”舒良的脸上已经开始结霜,“还污染了我的碗。”
“我说不过你。”中年男人嘴上认了输,表情却不含一丝懊恼,“既然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我就想问问,你考虑得如何了?”
“哪怕问到你入土,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舒良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还是说,你年龄大了,耳朵也聋了,才需要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你可真让爸爸失望。”闻言,中年男人“啧”了一声,竖起右手的小拇指,伸进嘴里开始抠牙,又将指缝里的秽物,大喇喇地蹭到空碗的边缘,“我必须提醒一下你,上一个跟我死犟的人,你应该清楚她的下场。”
言语带来的刺激,以及行为传达的侮辱,终于让舒良正式爆发了。
“滚!”
他猛地站了起来。
“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儿?”中年男人继续用同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掏起他的耳朵,“我都听腻了。”
舒良忍不住握紧了双拳。
“你不是就想要钱吗?”少顷,舒良闭了闭眼睛,语气已然变得冷静了不少,“我向你保证,你从我的手上,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还会等着看你的报应,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笑得比谁都灿烂。”
“你难道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中年男人安坐在椅子上,语气颇为不屑。
“你放心,你的那些话,我肯定谨记于心。”舒良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不过,我最近也咨询了几位朋友,他们告诉我,打官司短则几个月,长则可以拖上数十年,尤其是这种缺乏关键性的证据,双方各执一词的情况,毕竟,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我这边倒是等得起,只是不知道酗酒成性,又上了年纪的你,还能经得起多久的等待呢?”
话音刚落,中年男人就沉下了脸。
对方瞬间褪去了所有的伪装,表情只剩下阴狠,哪怕仅仅是对视,都会被这种眼神吓退。
但舒良早已看惯了中年男人的这幅样子,蒋雀巡又是一个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异类。
因此,他们不仅没有感受到恐惧,反而觉得原形毕露的中年男人,可笑得如同一个跳梁小丑。
一直以来,舒良都知道他的父亲,以激怒自己为乐。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精神控制。
但他总是难以摆脱,因为男人的几句话,反反复复地失去理智,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甚至气到发抖。
直到他把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一股脑地告知了蒋雀巡,他才发现这些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事实上,让他产生恐惧的根源,不在于他的父亲,而在于那个一直困在幼年期的自己。
只要在猛兽刚刚出生的时候,训练它对某种特定的物品,产生忌惮或畏怯,哪怕它已经成长到了壮年,这种忌惮或畏怯,依旧会深深地刻进它的灵魂。
即使让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拿上这个特定的物品,从正面进行靠近,一掌就能将老人拍倒在地的猛兽,依然会条件反射地战栗着臣服。
舒良比不上野兽的凶狠,但他拥有野兽难以企及的智慧,反唇相讥或许能够让他获得一时的快意,但却无法让他摆脱中年男人的纠缠。
他必须冷静下来,找到扎根于心底的那根刺,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他可能会因此而受伤,但创口溅出的血液,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同样相当于致命的毒药。
舒良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母亲护在身后的小男孩了。
他不仅可以反击,还能够主动出击,将中年男人即将出口的恶言恶语,扼杀在对方的肚子里。
见状,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空碗,准备狠狠地砸向舒良,却被另一个人扼住了手腕。
蒋雀巡看似没有使用多少力气,但中年男人的脸,很快就因为充血,硬生生地涨成了猪肝色。
中年男人哀嚎连连地松开了手,空碗立即飞速向下坠落,却被蒋雀巡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接在了手心。
他把空碗放回饭桌,还特意推离了中年男人的身体,让对方无法再碰触到这个小小的物体。
“放开!”
中年男人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捏碎了。
“我不认识你。”蒋雀巡却摇了摇头,“没必要听你的话。”
“你、你先把我放开。”中年男人的气势,已经逐渐弱了下来,“你还年轻,没必要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冲动做出什么傻事。”
“是吗?”蒋雀巡缓慢地勾起嘴角,却依然没有放手,中年男人几乎豁出了性命的挣扎,在他的钳制之下,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我倒是不介意为了他,再背负一条人命。”
中年男人成功地被这个“再”字吓到了。
他慌乱地看向沉默不语的舒良,眼中闪烁着因为疼痛而冒出的泪花。
“放手吧。”须臾,舒良语气淡漠道,“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好。”
蒋雀巡立即卸了力气。
中年男人赶紧将手臂收了回来,他揉了揉已经淤血的手腕,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看来,你是一点儿都不打算顾及咱们的父子情份了。”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齿缝挤出一般艰难,“爸爸真是寒心啊。”
“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当然没有顾及的必要。”舒良根本不吃对方这一套,“至于你寒不寒心,还是先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自己有心再说吧。”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跟你废话了。”中年男人终于站了起来,“我约了你姜叔叔,在湘云菜馆喝酒,顺便叙叙旧,本想带着你一起,但你实在是不识趣,我只好一个人赴约了。”
不知为何,早就稳定住身形的舒良,忽然重重地一个踉跄,脸色也变得煞白一片。
对此,中年男人显得相当满意。
“还记得你姜叔叔吧?”他甚至拍了拍舒良的肩膀,“小时候,他跟你的关系,可是相当的亲密啊。”
“……不记得了。”
舒良机械地做出回答。
“忘性这么大啊?”中年男人故作夸张地张开了嘴巴,他对舒良的平复速度略有不满,势必要再犯贱上几句,“也对,本来也不是个事儿,还害得我自责了颇久,如今看到你的这位‘客人’,我才算是明白过来,人的本性如此,下三滥永远是下三滥,跟你妈一模一样,我当初哪里是害了你,分明是帮了你一把,你说对不对?”
闻言,舒良不可置信地看向中年男人的眼睛。
他试图在里面寻找到哪怕一丝的愧疚,却只看到了满满的戏谑和嘲弄。
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对方的恶意,却又一次在现实面前,遭受了逾越底线的重创。
舒良的身体开始摇晃,仿佛坚持到秋末的最后一片落叶,随时都会从树干上脱落。
蒋雀巡及时地用手掌抵住了他的后心,才没有让他继续失态下去。
“你不会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吧?”中年男人仍旧在喋喋不休,“两次都碰到一样的客人就算了,开门还用的是钥匙,简直比我这个父亲,还要熟门熟路——”
“你该离开了。”
蒋雀巡忽然冷声打断了他。
中年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哪怕说得兴头十足,他也鼓不起勇气再继续了。
很快,中年男人就灰溜溜地离开了他们的出租屋。
临走前,他还放了一句狠话,让舒良好好地等着,他会从明天开始,让舒良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已经知道很久了。”
舒良平静地望向关死的房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雨终于酝酿成了暴雨,倾泻而下的雨水,疯狂地洗刷着这座城市的污垢。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又透过玻璃的窗户,照亮了灯光暗淡的客厅,也照亮了舒良脸上的木然。
蒋雀巡一直陪伴在舒良的身边。
他习惯了安静,即使雨声堪比炮鸣,他也不觉得喧嚣,反而很享受这种特殊的时刻。
他不用像几年前那样淋雨。
他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家。
他的身边是他这辈子最在乎的人。
蒋雀巡猜测这大概就意味着满足。
他不喜欢艳阳高照,因为他在日常的生活中,已经感受到了足够的光亮。
但他的经历让他明白,他不应该把情感的阈值,定得高高在上,否则他将永远无法产生情感的波动。
他注定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他的身上存在着两种极端,它们放弃了拉扯,选择进行融合。
他看似处于稳定的状态,却随时都有可能崩解。
而舒良是他的平衡点。
他选择保护舒良,不仅是为了对方,也是为了自己。
蒋雀巡不想依附任何人生长,但当他还是一棵幼苗的时候,他就被风雨折弯了腰,险些失去了生机,只有舒良愿意成为容纳他的土壤。
他吸收了对方的养分,也照射了充足的阳光,才缓慢地成长到了现在。
他的根茎已经深植于土壤,分离就意味着毁灭,甚至是连土壤都会覆没的毁灭。
蒋雀巡没有开口,因为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辞,比起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安安静静地待在舒良的身边,反而会给对方带去更大的安慰。
事实上,他也有许多疑问,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选择保持沉默。
“上一次,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其实并不完整。”舒良没有侧身,也没有转头,他凝视着前方深棕色的门板,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你想听一听完整版吗?”
“想。”
蒋雀巡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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