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升入初二之后,女人带着他搬离了原本的住所,除了离学校更近,以及躲避丈夫的骚扰,还因为发生了一场意外。”
“初一结束的暑假,女人给男孩报了一个补习班,费用不算太高,主要是为了把男孩支走,不让他影响到自己的工作。”
“由于女人十分忙碌,男孩从小学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不需要家长接送。”
“补习班当然也是一样。”
“七月末的某一天,男孩照例在补习结束之后,准备独自走回家,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的父亲竟然笑容满面地走向了他。”
“男孩本想拔腿就跑,但他的双脚却像是灌了铅,怎么都移动不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男孩惊慌失措地看向他的父亲,既怕他会高高地扬起手掌,又怕他脸上的笑意,会毫无预兆地消失,变成一种他格外熟悉的暴怒。”
“但两者都没有发生,他的父亲只是用温柔的嗓音,告诉他面前的男孩,他是来接对方放学的。”
“接我?”
“男孩瞬间就惊呆了。”
“是啊。”
“男人点了点头。”
“你不高兴吗?”
“不、不是。”
“男孩不由自主地开始结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小心翼翼地拽着男人的袖口,生怕对方会感到厌烦而离开。”
“但男人今天却出奇地有耐心。”
“他不仅没有表现出厌烦,还轻声宽慰男孩,让他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爸爸会一直在旁边听着。”
“男孩瞬间感觉自己被幸福击中了。”
“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美好,突然变成了现实,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问他肚子饿了没有,男孩诚实地点了点头,男人立即说先带着他去饭馆吃饭。”
“哪怕已经十多岁了,男孩下馆子的次数,还是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而且全部都是跟妈妈一起。”
“男孩不敢相信,他眨巴着眼睛,不停地询问男人,真的要带他去饭馆吃饭吗?”
“男人每次都会让他安心。”
“男孩感觉有点头晕,甚至头重脚轻,他任由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
“但男孩太过瘦小,个头也不高,再加上心情的剧烈起伏,他从一开始的跟男人并排,到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最终实在是跟不动了,连呼吸都带着喘。”
“男人终于注意到了男孩的异样,也渐渐停下了脚步。”
“男孩害怕极了。”
“他开始反射性地发抖。”
“但男人既没有开口训斥,也没有丢下男孩离开,反而询问对方是否是走不动了。”
“男孩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爸爸背你吧。”
“男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但男孩却仿佛听到了一句他这辈子都没指望能够从男人嘴里听到的话语。”
“他彻底傻在了原地。”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男人已经把他背到了背后,开始继续向前走。”
“男人的后背一点儿都不宽厚,但支撑男孩还是绰绰有余,走起来丝毫不慢。”
“不知为何,男孩突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把泪水偷偷地蹭到了父亲的衣领,没让男人发现他都这么大了,还在丢脸地哭泣。”
“小时候,父亲从没这样背过他,就连敷衍的举高高,好像都从未有过。”
“他的确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羡慕其他的小朋友。”
“他总是能够看到把孩子架到肩头的父亲,哪怕累得大汗淋漓,那些父亲还是会听从孩子的指令,不停地朝着东南西北奔跑。”
“那些孩子的脸上,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被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注定会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但男孩的记忆却与之相悖。”
“他以为,他会把羡慕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已经上了初中,而这仅仅是一颗过期的糖果,无论尝起来酸或甜,他都已经不再需要。”
“但他此刻却哭得极为狼狈。”
“长久以来,他心里缺失的那一块,此刻终于得到了弥补。”
“男孩希望路途再长一点,让父亲可以背着自己,一直抵达幸福的彼岸,但他又不希望路途太长,长到让父亲感觉疲累,背脊也佝偻着弯了下去。”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个子没怎么长,体重也没怎么变,真好。”
“男人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男人刻意把音量压得很低,但男孩还是听到了这句话,可他的不幸就在于,他仅仅是听到,却没有听懂。”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男人口中的饭馆。”
“环境中规中矩,装修也较为简陋,但对于没见过世面的男孩来说,已经足够让他瞠目结舌。”
“男孩至今都记得那家饭馆的名字——”
“湘云菜馆。”
“男人直接带着男孩进了包厢,男孩在受宠若惊的同时,终于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
“对方的年龄跟父亲相近,长得慈眉善目,一见到男孩,就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男人告诉男孩,这个陌生的叔叔姓姜,跟他是至交好友,这顿饭就是姜叔叔请的,让男孩一定要懂得礼貌。”
“男孩拼命地点头,表情也变得诚惶诚恐,虽然他想象中的场景,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但他绝不会让父亲失望,一定会好好地表现。”
“一顿饭可谓是吃得食不知味。”
“男孩尴尬地坐在父亲和姜叔叔的中间,一边用言语跟姜叔叔交谈,一边还要观察父亲的脸色,不停地给姜叔叔夹菜。”
“一开始还算正常,可吃着吃着,姜叔叔就开始摩挲男孩的手臂,还状似不经意地伸向别处,男孩曾经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被对方彻彻底底地无视。”
“男孩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又说不上来,好不容易熬完了这顿饭,他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姜叔叔就又提出用车送他们回家。”
“姜叔叔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男孩,男孩下意识地打算拒绝,却被他的父亲,抢先答应了下来。”
“男人神色自然地报出了男孩和女人居住的地址。”
“闻言,疑虑被一扫而空,男孩的眼中涌现出无尽的欣喜。”
“他以为父亲终于迷途知返,打算跟母亲重修旧好,这就是对方主动求和的标志。”
“男孩开心极了,明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的灵魂却早就飘到了几十公里之外。”
“他恨不得能为这辆车,插上一对翅膀,让它直接飞到小平房的门口。”
“因此,他也没能注意到姜叔叔的言语,正在逐渐失去分寸。”
“大约半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男孩却恍惚地觉得,仿佛漫长过了一生。”
“男孩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除了激动于家庭关系的修复,男孩还隐隐地感到了一丝庆幸,他终于可以摆脱姜叔叔这个陌生人,跟自己的父亲畅所欲言。”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告诉父亲,他一直憋在心里,试图让它们慢慢沉淀。”
“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男孩决定跟父亲敞开心扉。”
“然而,姜叔叔竟然也跟着他们一起下了车。”
“人家辛苦了一趟,我们作为主人,肯定得邀请人家,去咱们家里坐坐。”
“男人示意男孩赶紧用钥匙开门。”
“男孩有点犹豫,却被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吓得立即将钥匙插进了门孔。”
“门开了。”
“男孩本打算跟母亲解释一番,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女人似乎不在家。”
“妈妈为什么不在?”
“男孩疑惑地歪着脑袋。”
“父亲催促他去厨房泡茶,男孩来不及细想,只能乖乖地照做。”
“尴尬似乎从饭馆延续到了这里。”
“男孩如坐针毡,短短的几分钟,他已经换了好几种姿势。”
“我出门买包烟。”
“他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好好招待姜叔叔。”
“男孩本来没打算起身,但他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无端地感受到了几分心慌。”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仿佛他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男孩情不自禁地追了过去。”
“见状,男人停在门口,回头看向男孩。”
“男孩又一次见到了那种令他熟悉无比的眼神。”
“他的父亲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几个小时之前,那个主动接他放学的父亲,已经永远地埋葬在了那个时刻。”
“但男孩还是不肯放弃。”
“他鼓起勇气,牵起父亲的手,却被对方无情地甩开。”
“还有什么事?”
“男人不耐烦地问道。”
“男孩非常委屈,却还是尽量组织好语言,告诉他的父亲,他今天特别特别特别开心,这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希望父亲也能够跟他一样开心。”
“……知道了。”
“父亲犹豫着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男孩的头。”
“男孩顿时放松了下来,重新露出了不带一丝防备的笑容,享受着父子之间这份难能可贵的亲近。”
“男人似乎向屋内望了一眼,紧接着,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出了大门。”
“回去吧。”
“这是男人给男孩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晚,对于男孩来说,相当于一场灾难。”
“它无法用噩梦来形容,因为噩梦至少还是梦,无论内容有多么恐怖,总会有醒转的时候,灾难却永远都是灾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也无法容忍任何的修饰和美化,它具有摧毁一切的性质,从身体一直蔓延到灵魂。”
“男孩试图进行反抗,但相比于反抗失败,反抗这个行为本身,会给施暴者带来额外的乐趣,才是更加令人绝望的一件事。”
“当你太过弱小的时候,你甚至无法拥有抵御的资格,因为你根本没有被对方放置在同等的地位上。”
“从那以后,男孩终于不再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于父亲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角色,他主动清除了所剩无几的爱意,只留下了纯粹的憎恨。”
“女人在第二天的清晨回了家,姜叔叔已经连夜离开,她仅仅看到了伤痕累累的男孩。”
“哪怕早已决定不再流泪,女人还是背过身体,哭得泣不成声。”
“她是因为丈夫的欺骗,才离开了这么一晚,明明有无数次发觉异样的机会,却被她一一忽略,最终酿成了惨剧。”
“女人感到十分内疚,痛心得几乎无法呼吸,同时也愤怒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她的丈夫,咆哮着让他滚过来一趟。”
“他们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
“男孩躲在屋外,哪怕用双手捂紧了耳朵,还是会有只言片语,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听到母亲一直在质问男人,怎么能算计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头上,父亲则是一直在提起金钱,对方的眼里似乎只有可以换算成财富的砝码,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切都可以拿来用作交易。”
“他甚至讥讽女人,既然选择了用那种方式,维持日常的生计,那她生出的儿子,最终沦落至一样的命运,也是来自于她的言传身教。”
“女人彻底呆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究竟嫁给了怎样的一个禽兽,其实不是男人变了,而是对方一直如此,只是自己被所谓的爱情蒙蔽,哪怕心寒了这么多年,也迟迟没有心死。”
“她一边顾念过去的情分,一边理所当然地认为,男孩的成长不能没有父亲,才硬撑着到了现在。”
“如今,男人一连串的言行,终于让她幡然醒悟,一味的退让隐忍,换不来对方的浪子回头,只会让苦难的范围扩大,甚至殃及她的儿子。”
“哪有什么虎毒不食子,一个人只要坏了,就会一直坏到底,但凡是有利可图,什么都愿意出卖。”
“女人还在思考,被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到屋子外面的男孩,却忽然主动走了进来。”
“他一步步地走到了男人的面前,哪怕个头仅仅到男人的腰间,男孩也把头仰得很高,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钱呢?”
“男孩冷冷地开口。”
“恍惚间,女人觉得这一句质问似曾相识。”
“……什么钱?”
“男人避开了男孩的目光。”
“比起父亲的闪烁其词,男孩叙述的条理,显然要清晰许多。”
“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既然男人口口声声地辩解是为了钱,那钱究竟落入了谁的口袋,无论是作为他的亲属,还是作为被他出卖的对象,他们都应该获得其中的绝大多数。”
“男孩的表情让女人陌生,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又仿佛透过眼前这道小小的身影,看到了一个碎裂却倔犟的灵魂。”
“男人果然哑口无言了。”
“他立即落荒而逃,破天荒地谁也没打,也没有砸坏任何东西。”
“即便如此,男人至少没有在一点上撒谎,那就是他确实获得了一大笔金钱。”
“虽然没有瓜分到一丝一毫,但男人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再上门对他们进行骚扰。”
“那天之后,女人果断地带着儿子搬了家。”
“她改变了谋生的手段,似乎跟过去一刀两断,既不拖泥也不带水,利落得一点儿都不像往日里的她。”
“这一次,男孩真的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直到他的父亲又一次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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