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什么食欲,他还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其余的时间,都在等待狼吞虎咽的中年男人。
吃饱喝足之后,中年男人用纸擦了擦油光锃亮的嘴唇,表情看起来非常满足。
“这家餐馆的口味确实不错。”中年男人打了一个饱嗝,“就是荤菜偏咸。”
“有水。”
蒋雀巡的耐心即将告罄。
他的眼神越来越晦暗,导致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发凉,忍不住裹紧了工作服。
发现了源头之后,中年男人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牙签。
然后,他猛地灌了几口茶水,从善如流地继续说道——
“刚刚跟你说过,隔壁宿舍的那个富二代,也是一名艺术系的学生,但是他们那个专业比较抽象,我至今都记不得名字,只是依稀记得,跟设计和手工有关。”
“我们毕业要有毕业论文,他们直接办了一个艺术展,里面展出了他们的毕业作品,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富二代的毕业作品,竟然就是他和舒良的恋爱经历,这谁能忍住不去瞧一眼?”
“顺带一提,富二代叫作何巍皇,特别霸气的一个名字。”
“他的毕业作品是一块布,上面有无数个小人,但你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小人其实只有两个,其余的都是这两个小人,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互动,类似于情侣的日常记录。”
“小人的形象比较卡通,一个应该是何巍皇本人,另一个稍微清秀一点,跟舒良非常接近。”
“但这毕竟不是照片,无法说明什么,硬往两个人的身上凑,还是太过勉强,直到我看到了这个作品的名字——”
“‘皇良’一梦。”
“你光听可能听不太出来,但这不是成语本身,而是利用了谐音。”
“‘皇’是何巍皇的‘皇’,‘良’是舒良的‘良’,再加上小人的形象,以及朋友走漏的风声,他们的关系才暴露。”
“这个作品的下面,还有几句简介,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意思就是何巍皇感觉他和舒良的恋爱,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但他甘心沉溺于虚幻,愿意一辈子都长梦不醒。”
“怎么样?”中年男人讨好地看向蒋雀巡,“是不是还挺有艺术浪漫的?”
但蒋雀巡没有回答。
“等等——”中年男人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我当时跑去看的时候,因为太过震惊,还拍了一张照片,虽然已经换了好几部手机,但这那张照片,好像一直没删,我来翻一翻相册,你稍等一下。”
蒋雀巡依旧保持着沉默。
“在哪里来着……”中年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焦急地滑动,“我记得是在最前面……”
“找到了!”
他的双眼倏地亮起。
“蓝牙传输给你?”中年男人提议道。
“好。”
几分钟之后,蒋雀巡终于看到了一张像素欠佳的照片。
正如中年男人所言,这确实是一块展开的布料,照片无法看出大小,但蒋雀巡推测,至少有一米以上的长宽。
可能是为了贴合“黄粱一梦”的主题,布料的底色是那种特别鲜艳的荧光黄,让人能够一眼就被吸引。
哪怕放大到极致,小人依旧面目模糊,但蒋雀巡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有一个是舒良。
这已经是一种近似于本能的直觉。
看来,中年男人的讲述,应该没有掺假。
“后来呢?”他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他们为什么分手?”
“分手?”中年男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吧?主要是何巍皇突然失踪,舒良也没法——”
“失踪?”
蒋雀巡第一次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语。
他的目光如同两支利箭,精准地射向中年男人略显圆润的脸庞。
“对、对啊。”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开始结巴,“你、你不知道吗?”
良久,蒋雀巡摇了摇头。
“也对。”中年男人略一思索,“你连何巍皇都不认识,又怎么可能会了解他的失踪?”
“详细一点。”
“不是我不想详细,而是我实在详细不了。”中年男人露出一抹苦笑,“何巍皇失踪的时候,我们都快毕业了,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怎么流行考研,全都忙着找工作,学校基本不回,就连何巍皇失踪的消息,我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闻,稍稍惊讶了一下,很快就又投入到自己焦头烂额的生活里了。”
“他的家人没报警吗?”蒋雀巡低声询问。
“肯定报了。”中年男人不假思索道,“但警察也无可奈何,人一直找不到,只能按照失踪处理。”
“他是几月几号失踪的?”
“……不知道。”中年男人冥思苦想了许久,“确实是没印象了,不好意思。”
“那舒良是什么态度?”蒋雀巡没有放弃,“在对方失踪之后。”
“好像还挺伤心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极度不确定,“说实话,我跟舒良本来就不熟,开始在校外奔波之后,更是完全碰不到他,也没机会询问他的状态。”
“我明白了。”
蒋雀巡点了点头。
“其实,因为何巍皇的家境,还有人猜测,他是被父母的仇家,偷偷买凶灭口了。”中年男人做了个手刃的姿势,“另一种猜测更为夸张,非说他的失踪,不过是一种假象,至于他本人,其实早就已经换了身份,跑去了国外逍遥。”
对此,蒋雀巡不置可否。
“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中年男人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请问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没有。”
“那我就先告辞了。”中年男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了。”
“关于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我希望你能够对舒良保密。”蒋雀巡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为了保证研究的真实性,在询问当事人之前,他应该处于未知的状态。”
“这我肯定百分百地理解。”中年男人谄媚地笑了笑,“不过,即便我想偷偷地告诉他,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啊。”
“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我和舒良从来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我的手机号也是换了又换,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中年男人狐疑地停住了脚步。
“再见。”
蒋雀巡仅仅回复了对方两个字。
“呃……”
中年男人成功被他脸上的表情震住了,他甚至开始相信,一定是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于是,他一边低头迈步,一边命令大脑拼命地运转——
“再见。”
目送着对方离开之后,蒋雀巡用手机结了账,然后走出了这家位于中年男人单位附近的餐馆。
由于路程较远,他来的时候坐了公交,却依旧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他此刻并不打算再乘着公交回去。
不是为了省钱。
单纯是因为不想。
行走在陌生的道路上,蒋雀巡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其实一点儿都不小。
几年前,他跟在舒良的身后,为了省下一笔又一笔微不足道的路费,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舒良的生意大都固定在几个区域,但凡事总有例外,每当舒良需要又一次去往遥不可及的陌生地点时,蒋雀巡都会借口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太久,让舒良带着他一起。
多了一个人,意味着无法蹬他那辆破自行车,也意味着更加漫长的耗时。
但舒良从来都是笑容满面地答应。
蒋雀巡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舒良一定觉得自己正在被少年依赖,所以哪怕需要耽误到天荒地老,他还是会毫不迟疑地点头。
然而,他仅仅是在担忧舒良的安全。
他不能实话实说,因为这样就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只能选择撒谎。
过去,他从不认为,这么做是错误的。
但善意的谎言依旧是谎言。
他们中间隔了太多东西,由他亲手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壳而出之后,畸形地生长成了谎言。
如今,他既是自作自受,又是在遭受池鱼之殃。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跟着舒良,抑或是他在开口的时候,演得拙劣一点,让舒良狠心拒绝他的请求。
他们曾经拥有无数次抽丝剥茧的机会。
却又一一被他们浪费。
如同他脚下的这条路。
他曾经千万次地走过这座城市,却一次都没有踏足这里,哪怕城市的条条道道,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但没有就是没有,他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相似等于相同。
已经错过的东西,无法在未来弥补;已经得到的东西,也无法悉数奉还。
他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但过于浓烈的情感,会将双眼蒙蔽,再把理性锁进笼子,让人变成无眼无心的怪物。
蒋雀巡就是一个典型的怪物。
失去了治愈的可能,他在腐坏的道路上,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一直执着地认为自己在追逐光明。
但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能够吸引怪物的东西,本身就是一个怪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