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雀巡渐渐走入了黑夜。
舒良似乎已经醒了,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但他没有回复。
蒋雀巡彻底迷失了方向,但他不打算开启导航,因为他正深深地沉浸于这种迷失,丝毫不想回归到正轨。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蒋雀巡微微皱眉,还在犹豫接通还是挂断,来电显示就已经提醒他,打电话过来的人,并不是占据他脑海的那一位。
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号码。
却也没有那么陌生。
蒋雀巡思考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中年男人的手机号码,他主动给对方打过一次电话,才会残留了些许的印象。
“喂。”
他选择了接通。
蒋雀巡停驻在一个巷口,灯光洒在他的背后,却无法照亮他的前方。
迎着寂静的黑暗,连他也融入其中,仿佛他生来如此,反抗不过是绝望的养料。
“你好。”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听筒传出,“很抱歉,深夜进行打扰,主要是你白天问我的事,我又回去翻了翻电脑,发现了一点儿东西,你还有兴趣听听吗?”
“有。”
蒋雀巡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太好了。”闻言,中年男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虽说是他占了别人的便宜,但他也算是尽职尽责,不想白拿对方几百块钱,见面结束之后,还是尽可能地搜集了信息,“你都不知道,这些老古董,究竟有多难找,幸好我那台旧电脑,还能正常开机,要不然,我还真的想不起来……”
他啰啰嗦嗦了一长串,电话那头的蒋雀巡,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意识到了自己的跑题,中年男人赶紧交代重点:“你不是想了解何巍皇的失踪事件吗?其他的我还是不太清楚,但他失踪的日期,我在翻照片的时候,忽然回忆起来了。”
“你说。”
“我得稍微讲一下前因后果。”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进行了说明,“因为临近毕业,大家以楼层为单位,自发地组织了几顿散伙饭,我们这个楼层也不例外。”
“当时,拍了很多照片,我的那台旧电脑里,恰好存了几张,上面有我们宿舍的全员,也有隔壁宿舍的何巍皇。”
“我本来也不想注意他,但他居然把他的那块布料,改制成了一件外套,直接穿在了身上,照片里特别显眼,基本哪一张都是焦点。”
“我没有夸他的意思啊。”
“我就是想告诉你,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后来,我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我还特地提起了这件事,因为才过去没多久,日期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结果别人告诉我,就是在那一天,何巍皇失去了踪迹,我听完吓了一跳,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只是不记得具体的时间,直到翻出旧电脑里的照片,看到右下角的拍摄日期,我才终于能够确认。”
“几月几号?”
蒋雀巡又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六月二十九号。”
这一次,中年男人终于笃定地做出了回答。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剩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将昏暗浑浊的光线,吝啬地打在孤零零的过客身上。
蒋雀巡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窄。
可能是一个刹那,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这道原本无比狭长的影子,倏然缩聚成了小小的一团。
蒋雀巡早已长大成人,也将无法填补的伤痛,一点点地归还给了过去,因为终点站正在坚持不懈地向他招手,站台里也等候着一个他愿意全身心信赖的人。
即使对方的面目,随着他的接近,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也从未怀疑过,那颗炽热的心脏。
他曾经被对方融化,又被对方小心翼翼地捧起,重新拼凑出一个相对健全的人格。
但他却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格外瘦小的自己,蜷缩在对方一定会经过的路口,任由雨水将自己淋透。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什么。
但他至少还有期待。
连自己都懵懵懂懂的憧憬,却被对方骤然变成了现实,这让他惊愕地抬起了头。
一切并不源于此。
但一切的确由此开始。
蒋雀巡感觉自己的血肉,正在被某种东西蛀蚀,他低头确认了一下,竟然真的看到了无法逆转的镂空和衰败。
他终究还是被打回了原形。
也许,他原本就不应该选择抬头。
那个失魂落魄的小男孩,跨越了八年的时光,重新支配了他的灵魂。
他的高大凝集成了一具空壳,当他因为内在濒临坍塌,慢慢将身形佝偻下去的时候,他的影子逐渐跟过去重叠。
原来什么都没能改变。
除了他已经不再怀有任何期待。
他的脚边躺着一部四分五裂的手机。
他从未进行情绪的宣泄,仅仅是在听到那个日期的刹那,他的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了一个猜想——
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猜想。
手机就是在那时从他的手中滑落。
事实上,蒋雀巡清楚地知道这部手机究竟有多么昂贵,尤其是对舒良来说。
然而,即便是这种精雕细琢的“奢侈品”,依旧碎得如此轻易,没有挽回的余地。
扫了一眼地面上的残骸,蒋雀巡终于将身体缓缓地直起。
然后,他开始朝着一个不需要导航,也一定能够到达的地方前进——
他还需要验证最后一件事。
黎明时分,蒋雀巡来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
门禁依然存在,但他已经无心等待业主的出入,选择直接走到了门禁的正前方。
岗亭里值班的保安,碰巧还是上次那位新人,对方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却忽然感觉呼吸一窒。
新人保安立即睁开了眼睛。
虽然只有一个侧脸,但他还是马上认出了蒋雀巡。
由于对方出现的频率,实在是低得离谱,再加上每一次都忘带钥匙,他也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新人保安正准备联系自己的师傅,将监视屏幕里蒋雀巡的正脸,拍给对方看看,正式确认一下身份,一直面向门禁的人,忽然转头瞥了他一眼。
在意识回归之前,他已经莫名其妙地按下了开门键,从指尖到手腕,都在不停地发抖。
“太恐怖了。”望着蒋雀巡的背影,新人保安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还是他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比较面善,不过,他们这一次怎么没有一起过来,难道他们闹掰了?”
蒋雀巡直奔着某栋楼的十层而去。
按响门铃之后,一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妇女,打开了靠近内侧的那扇门,却没有打开外侧那道透明的纱制防盗门。
“你是谁?”
女人警惕地看向门外的人。
“我找徐桂芬。”
蒋雀巡的声音沙哑。
“你要找我奶奶?”闻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也将脑袋探了过来,“我奶奶早死了。”
“死了?”
蒋雀巡愣住了。
“先进来再说吧。”
也许是因为蒋雀巡精准地说出了一个他们熟悉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蒋雀巡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总之,女人终于打开了外侧的防盗门。
但她一开门就后悔了。
倒不是说蒋雀巡的容貌,存在什么缺陷,对方确实十分英俊帅气,唯独那双眼睛,如今简直是赤红一片,既像是熬夜熬狠了,又像是忿色化于形,让人不敢抬头直视。
隔着防盗门的时候,她还无法看清细节,允许对方进来之后,她才感觉非常冒险。
幸好,现在时间还早,她的家人基本都在家里,她也不用太过担心。
“请问你奶奶是什么时候死的?”伫立在玄关的位置,蒋雀巡没有再向里进。
“这谁能记得?”中年男人的态度很不耐烦,“要不你自己下去,问问我奶奶?”
“你是不是有病?”女人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臂,蒋雀巡的懂礼貌和知分寸,已经让她好感倍增,她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语气也轻柔了不少,“老人是几年前走的,具体的时间,确实是记不清了,但应该是五年左右,老人活了九十多岁,绝对是寿终正寝,这你可以放心,请问你找她究竟是什么事?”
“看你这幅嘴脸!”蒋雀巡还没开口回答,中年男人就不爽地“啧”了一声,“你要是想找别人过日子,你就尽管去,别让我这种货色,耽误了你的第二春。”
“能不能不要在外人的面前发神经?”女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凶狠,“还嫌昨晚吵得不够?”
“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房间里走出。
“我也不想吵。”女人赶紧迎了上去,“还不是因为你爸。”
“……诶?”
此时,揉完眼睛的少女,终于看见了蒋雀巡——
“妈,这位是?”
“我也不认识。”女人迟疑着摇了摇头,“说是要找你太奶奶。”
“太奶奶?”少女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可是太奶奶不是已经去世了六年多吗?”
“我就说是五年左右吧。”女人立即看向了蒋雀巡,“我从来不说瞎话。”
“什么瞎话?”少女看起来越来越懵,“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
女人正准备向女儿解释,另一间卧室的门也开了,两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年龄看起来都在七十岁上下,关系应该是夫妻。
“小莲,怎么回事?”老太太边咳嗽边看向女人,“闹腾死了。”
“爸。”不知为何,中年男人突然来了劲儿,他走到一言不发的老爷子面前,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对方的耳朵,音量却一点儿都不小,“有人要找你妈,还是一个帅哥。”
“什么?”老爷子似乎有点耳背,“听不清。”
“行了。”女人看不下去了,“这是你父母,你放尊重点。”
“那我还是你老公呢。”中年男人瞬间来了火气,“别的女人都以夫为天,你不为天就算了,你尊重过我吗?”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女人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我还不够尊重你啊?”
“小莲,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这么指着我儿子!”老太太也加入了战场,“不要跟个泼妇一样!”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不可开交,沉默了许久的蒋雀巡,终于再度张开了嘴巴,但他的话语却淹没在了歇斯底里的争吵,只有同样身处在战场之外的少女,隔着一堆乌烟瘴气,冲着他,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砰——
一声巨响骤然传入耳中。
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愣愣地循着声音望去。
见状,蒋雀巡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钢筋。
钢筋已经被他掰成了两半,始作俑者却脸不红心不跳,一点儿都没有吃力的模样。
“刚刚从楼道拿的。”蒋雀巡简短地解释了一句,“走的时候,我会把东西放回。”
“……没事。”女人的笑容开始僵硬,“这其实是我们家的废品,你带走也可以,反正我们也不需要了,呵呵。”
“我之所以来找老人,是为了问她一个问题,既然老人已经过世,我只能问你们了。”蒋雀巡一字一句地重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问你问。”女人“热情”地表态道,“跟你保证,我们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人还在世的时候——”蒋雀巡突然感觉喉咙涩得发痛,“有没有得过眼睛上的疾病?”
“眼睛上的疾病?”闻言,中年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表情费解中带着一丝不屑,“你这是什么说法,老年人哪有眼睛好的,老花眼没听过啊?”
“我不是指老花眼。”蒋雀巡将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中年男人的身上,“我是指色彩方面。”
“……色彩?”被对方盯得心里发毛,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躲到了女人的身后,“我奶奶虽然没读过书,却也分得清赤橙黄绿青蓝紫,你可别胡乱造谣啊!”
“确定?”蒋雀巡步步紧逼道。
“我、我……”中年男人却忽然卡了壳,他一边懊恼自己的胆小,一边又看不惯蒋雀巡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干脆把压力转嫁给了自己的父母,“你要是不信的话,你就问问我的爸妈,我跟我奶奶绝对没他们熟,他们跟我奶奶,可是相处了大半辈子。”
“什么?”老爷子至今没有听清。
“我来解释吧。”女人深吸了一口气,“麻烦你再多等一会儿。”
“好。”
片刻之后,蒋雀巡得到了一个跟中年男人几乎如出一辙的答案。
“看吧。”中年男人终于有胆子从女人的身后走出,“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但我可是一点儿没撒谎,再怎么说,你都是一个外人,肯定没我了解自己的家人。”
“是吗?”
蒋雀巡微微垂眸。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静静地立在门口。
“还不走?”中年男人忍无可忍道,“打算在我们家当门神啊?”
“打扰了。”
蒋雀巡转过身体。
“等等——”
一道声音却犹犹豫豫地叫住了他。
开口的人竟然是年龄最小的少女。
“我可能知道你的意思。”
她望向蒋雀巡阴郁十足的脸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