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态了。
病中转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之后再找,全府上下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位女子,父母安慰他,也许是刚刚病愈,出现了幻觉,看花了眼。
然而几个时辰之后他又一次亲眼见到了那位女子。这次不是看花眼,也不是幻觉,他失态也是在所难免。
可他反应极快,虽然不知个中缘由,但这女子出现在江离家中……他在反应过来的那瞬间就恢复了如常的风度——
“抱歉,我只是听说阿离交了位新朋友,偶然见到本尊,见姑娘果然气质出尘,心中惊叹。只不过刚刚言语冒失,多有唐突之处,还请姑娘原谅。”
不待江离山玉从那句“妙人”中回话,这人就已经将话题拉回正路上。阿裴说过孟伯远对江离很好,也是个聪明的商人,但是她没说过孟伯远如此君子气质,芝兰玉树,周身都是富贵中浸淫出来的从容。
病中见他一面,还未细察,如今再看,可令寒舍蓬荜生辉。
“哪里的话,孟公子言重了。”山玉浅浅一笑,礼貌回道。
孟伯远疑惑道:“我与姑娘并未见过,姑娘怎知我是谁?”
“是我。”江离发话,站起身说道:“我跟她提起过你。走吧,你不是说要聚一聚?”
孟伯远瞧瞧他,再看看山玉,一脸的了然,爽朗一笑,“好,这就走。阿裴该等急了。”
梦月楼三楼最西边的厢房,一直是孟公子的长期包房,多少年了雷打不动的规矩。这间厢房最安静,推开窗后,视野最好,看得最广。
此刻,包厢内熏香袅袅,莲花炭盆发着轻微的噼里声,阿裴打开一侧的小窗,百无聊赖地看着楼底下,孟家的马车堪堪停下。
“阿裴!”厢房的门被打开,山玉惊喜地看到阿裴。那次喝酒之后,有些日子没见阿裴了,她要过去抱阿裴,却被江离拦下。
“先把披风脱了吧。”
趁着山玉跑过去找阿裴说话,孟伯远也压低了声音问江离:“她是谁?”
“你不是都知道吗?”他家里这点风吹草动,等孟伯远醒过来一准有人已经说过了。
“我这不是想听你亲口说吗?”孟伯远把披风递给小厮。
“山玉。”
孟伯远不死心又继续问:“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是哪里人?家住何处?跟阿裴也认识?”
江离懒得应对他,挂完披风就要落座,孟伯远“哎”了一声,又拉住他,眼中带笑,“你跟她,山玉姑娘,说我什么了?”
江离微微笑起来,回答道:“我说,以后你要是在凉州见到一个看起来就财大气粗,堆金砌玉的美男子,那就是孟家公子。”
孟伯远被逗笑了,“阿离你说我人傻钱多,金玉其外是不是?”
江离拍掉他的手,转过头去,说道:“我可不敢这样说兄台。”
这边窃窃私语,衬得山玉跟阿裴之间更光明磊落了。
“阿裴,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我去找你,你娘亲说你不在。”山玉抱着阿裴的胳膊问。
想到自己其实就在家,但是心烦不想见人,还得娘亲帮忙撒谎,又看到山玉那双葡萄似的圆眼睛,不掺一点杂质,阿裴心底不仅愧疚起来,可实话又说不得,只好勉强一笑,“去了趟乡下舅舅家,舅妈病了,照顾了几日。”
山玉不疑有他,心思很快又到了其他事情上,她好奇道:“你跟孟公子也是朋友啊?你上次没说实话,你瞒我。”
“哪门子的朋友,我们这种人,哪里跟他攀得起朋友二字。”阿裴看向那人,他正跟江离谈笑,目光触及到她,没有闪躲,看起来更是春风满面。
可来得路上,孟伯远确实是这么说的。山玉想说,但是这么一会儿也看出来阿裴今日兴致不高,索性将话咽了下去,只笑嘻嘻地拉着她落座。
要说梦月楼的忘忧醇是城中首屈一指,那店里的佛跳墙更是千金难求,连京城里来的达官贵人都对这道菜赞不绝口。
山玉今天沾了阿裴和江离的光,乡乡而饱。天上修仙的师姐们不吃食物,只食清气,她是个例外,就爱流连于人间的美食。
他们仨人多在聊天,美食自然都进了她的肚子。至于聊天,说得都是孟家的事,说到最后阿裴问了句:“你那表弟,如何处置了?”
“我娘伤心极了,可心里还是有几分疼惜,最后也只是赶出府去,任他自生自灭吧。”
这时候山玉吃饱了,拿手帕擦擦嘴,对孟伯远敬了一杯,“孟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承姑娘吉言。”孟伯远也笑着提了一杯。心中暗笑,原来江离喜欢的,是这样的人。这样看起来跟江离百般不登对的人。
房间内暖烘烘的,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了困意,于是孟伯远提议,去城中河边走走,要是高兴,还能放几盏河灯。
山玉没放过河灯,清河镇没有河,唯一能取乐的灯会,也被她错过了。
今天山玉不止吃得高兴,玩得也开心,她捧着脸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她亲手放的荷花灯顺着河流漂啊漂,江离的那盏灯也紧随其后。
她转过头去问江离:“江离,你在河灯里写了什么?”
“什么都没写。”江离回答道。
“为什么不写?是觉得也无法实现吗?”山玉又问。
江离点头。
山玉嘿嘿一笑,“也对,跟河灯许愿,不如跟我许愿吧!我有法力哦,你的愿望我都能实现!”
她有些醉了,脸颊一抹酡红。江离很是配合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真的说出来了几个愿望。
“愿,爱我之人和我所爱之人,平安康健。”
他想起过世的师母,想起在离开小镇的那个山路口,师父已显佝偻的身影。想起在永宁那一年,大杂院里的那些人。眼前,挚友爱人皆在身旁。
“愿,世间黑暗尽除,人人都得公道。”
是乡试中被顶替的名额,是被掉包的考卷,是苦守永宁的那年寒冬,是在那扇高门内被踩碎的自尊心。
“停!”山玉睁大了眼睛,抬手去遮江离的嘴,“太难了,我实现不了,你许一个简单的愿嘛江离。”
江离笑了,拉下她的手,说道:“好啊,那就许愿,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你都能找到我。”
山玉歪了歪脑袋,满脸不解,“你要走吗?你还要去哪儿?”
“我当然要走。山玉,即使我有所爱之人,有所恋之处,但我的脚步不会停下。”
他看明白一切的局势,知道这一生他注定要漂泊,也知道山玉不会为他停留,他不伤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眼里都是希望,山玉在这一刻发觉,不论江离这几年过得如何,但至少,他是真正地开心。
人有了希望,才会有无尽未来。
“好,我会找到你,无论你以后身在何处。”山玉握住他的手,郑重许诺。
……
“阿裴,冷不冷?过来坐我身边。”马车内,孟伯远拍拍身边的位置,对着阿裴唤道。
暖炉无声燃着,马车车身宽大,毛毯厚厚铺了几层,不但不冷,还令人昏昏欲睡。
阿裴不做声。
孟伯远只当她还在闹脾气,于是主动坐到阿裴身边去,牵住她的手,温声哄她,“怎么了?是不是困了?困了我就先送你回去。”
河灯都没放,她就提前要走,孟伯远舍不得她回去,只能先哄着她上马车等山玉和江离。
阿裴将手抽了回去,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盯着那暖炉。
“还在生我的气?”他不恼,甚至倾身抱住了阿裴。
他出事前,两人在他租的那处院子里大吵一架。孟伯远做生意,免不了要在酒色中斡旋,可阿裴不喜,她不能想象孟伯远身边莺莺燕燕环绕,至少,跟她在一起了,就不能再如此行事。孟伯远当时只觉得阿裴不信任他,心中又气又急,两人谁也不肯低下头。
劫后余生,孟伯远恢复了理智,阿裴恼他,他便好好哄就是,她也是因为在乎才会生气不是吗?他真是傻了,当时才会跟她唱反调。
“阿裴,是我错了,我以后会慢慢改的,我知道你在意我,我也不愿意让你伤心,但是这种事不是一时就能斩断的,你给我时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慢慢改掉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裴,你信我。”
他俯首于阿裴的颈窝处,他最喜欢阿裴身上的味道,不是刺鼻的香料味,也没有胭脂和头油的工料,只有她身上自然散发的清香。干净,温暖。
“没关系,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会再管了。”与阿裴身上的温暖截然不同的,是她这番略显冷淡的话。
她还没有消气。于是孟伯远还是赖着她不放手,“好阿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说到做到。阿裴,我刚刚病好,看在我病了这么一场的份儿上,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常用这招哄阿裴,往常她都会心软,但是这次,她僵硬的身体昭示了她决绝的心。
“孟伯远,我们到此为止。”她推开了孟伯远。
绕是孟伯远再怎么舍下面子,这会儿听到这话也变了脸色。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让我再听到这种话。”
气氛降至冰点。
阿裴深吸一口气,她是个急性子,从前和孟伯远吵架拌嘴,气在头上说话从来都是不管不顾,每每因为这种话,两人吵得不欢而散。后来和好了,孟伯远也绕着圈子跟她三令五申,不许她再说这种话。
这一年来,她都听话了,也控制了。这一刻,前功尽弃。
“你说过,又如何?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要听什么?孟家公子还真是了不起。”阿裴讥讽道。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你说的话我哪句没听?你的事我哪件没放在心上?我只不过不让你说这句话而已,对你来说真的就这么难?”孟伯远面沉如水,他忍着气,尽量跟阿裴不要再吵起来。
阿裴冷哼一声,“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一个人,打从咱们认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一早也听说过吗?我是多有名的泼辣户,现在你跟我讲道理,太晚了,我不想听。”
“好,我不讲道理了,我不讲,你也不用听。阿裴,我们今天不吵架了好不好?你来赴约,也不是专程想来跟我吵架的是不是?”孟伯远忍了又忍,语气放软了些。
“又是一年冬天了,阿裴,我今天专门带了新的润肤药膏给你,你好好用,手上的冻疮今年就不会再起了。”他从一旁的木匣里拿出一瓶粉底绣花面的精巧瓷罐,塞到阿裴手里,他想再次牵她的手。
可是阿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用力一甩,瓷罐掉到地上,咕噜噜滑出了马车。
同时也甩开了孟伯远,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压着声音,可额头上青筋暴起,“裴子茵!”
“孟公子大病初愈,我还没来得及恭贺公子。裴子茵祝公子,往后一帆风顺,无病无灾。”她不打算再跟孟伯远纠缠,可一脸冷漠地说出这种虚假恭迎的话,简直是往孟伯远身上浇了一盆冷水。
她好像永远知道怎么惹怒他,谁要听她的恭贺?他只想好好抱抱她。这个人,说的话总是像刺,做得事情也不留余地。她说完话就下了马车,孟伯远连她一片衣袖都没来得及抓住。
“公子,这个罐子……”从车帘外递进来那只瓷罐,孟伯远气在头上,接过来就从车窗内扔了出去。
好,既然你裴子茵说到此为止,那我们就到此为止。
阿裴听到了“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但是却没有摔碎。
手上年年长冻疮的位置隐隐开始作痛发痒。
她心里留泪,眼睛也在流泪。
孟伯远多么高傲的一个人,他为阿裴低了多少次头,阿裴不是傻子,心里都记着。可这一回,她想,也许他们真的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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