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
散了学,等到学生都走完,江离才出了社学。路边有人叫卖糖葫芦,他挑了两串装起来。
昨天半夜就开始下雪了,到这会儿日落,路面上的积雪已经堆了一层,脚踩在上面有些微的“咯吱”声。
他戴着山玉一早买好的暖耳,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至街口,看见了孟伯远的马车。
“绿蚁新醅酒。阿离,快来杯温酒暖暖身子。”。
江离被请上马车。任他车外天寒地冻,车内依旧暖香如春,孟伯远看起来心情很好,招呼着江离坐下,递了杯酒过去。
“新买的暖耳吗?”孟伯远注意到他的耳朵,佯装失意地说道:“前两年你戴的都是我送你的,这山玉姑娘一来……唉,只听新人笑……”
假意的情绪说来就来,江离虽然已经习惯,但是再不拦着,一会儿真该挤出金豆子了。
“今天怎么过来了?”他问。
瞧,孟伯远最会点到为止。他立即敛了眉,身体向后躺,靠在了软垫上。
“这么大的雪,自然是来接你的。”他闲散自由,春风满面。
“你跟阿裴吵架了。”江离斜睨他一眼,甚至不是在发问,而是肯定。
孟伯远笑着摇头,好似忘记了那晚他的暴怒,也忘了当时的决绝,只当阿裴又闹脾气,他去哄一哄,就和好如初了。
江离不想多管闲事,阿裴跟孟伯远的事他一早知情,从头到尾他都未置一词,本该继续如此,可是他脑海中闪过那日阿裴从孟府回来后哭红的双眼,实在心生不忍。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说道:“你从来都没想过娶阿裴。如果你想过,你就不会跟山玉说你们是朋友。”
孟伯远细长白净的手指贴在暖炉上顿住。
“说到底,男婚女嫁与否,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置喙。但至少,你不该由着旁人侮辱阿裴。”
指着她的脊梁,把她的尊严踩在地上,就像他从前遭遇的。
“你病了那些日子,阿裴去看过你,你知道吗?”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炸得孟伯远手足无措。
她去了五次,前四次门房连大门都没朝她打开,最后一次,是孟伯远身边的小厮慌忙跑出来,求她,让她走。
——“姑娘,我求求您了,您再来,夫人要打断我的腿了。”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从第一次她来,孟母就一直在观望,不愧是高门大户家的夫人,一颗心不仅能用来担心儿子的安危,还能用来看戏。
她憋着一口气,一路走到江离家找山玉,可山玉不在家,她只等到散学归来的江离。
江离问她:“阿裴,你怎么了?”
她的眼泪就哗哗往下流,哭得狼狈至极。
江离将她带到屋子里,给她倒了杯热茶,静静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看她的手帕被眼泪打湿,又给她一张新的帕子。
两年来,这是第一次,阿裴在他面前哭。
“什么?他娘竟然这样对你?”
彼时阿裴屋子里亮起了烛火,阿裴素洁的面庞在灯下有别样柔和的美。
“她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是孟公子的朋友,有朋友来家不应该以礼相待吗?”山玉义愤填膺地问。
凉州的初雪下得很大,她跟阿裴哪儿都没去,就窝在房间里,炉子暖烘烘地烤着,她磕瓜子吃花生,阿裴做针线活。两人这么闲坐着,难免会说起姐妹间的悄悄话来,这一说,就说到了她阿裴在孟家吃了闭门羹的事。
“山玉,我跟他,不止是朋友……”
那是什么?山玉还没反应过来,谁都没跟她说起过这些事,连江离都少提。她疑惑的问题就要问出口时,却看到了阿裴落寞晦涩的表情,一瞬间,恍然大悟。
“你们……”她语塞,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阿裴苦笑,看着山玉震惊的眼神,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山玉,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总觉得你我二人这多日来相处甚洽,不愿意瞒你。你若是想走,就走吧。”
她从前也有一位闺中好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是当她知道了自己和孟伯远的事后,再也无来往。她是什么身份?妻不是妻,妾不是妾,外室不似外室,活得乱七八糟让人诟病。
“我走去哪儿?这么大的雪,你好忍心赶我走。”山玉说这话时,将手里剥好的花生推到阿裴面前。
“你不嫌弃我?”阿裴愣了愣,针差点戳到她的手指。
“哪里就来的嫌弃?不懂你们的规矩,我只看得到两人情投意合。”山玉无所谓地耸耸肩。
“可她们都……”都看不起我,都觉得我下贱。
山玉晃了晃自己的食指,骄傲地说:“我可跟她们不一样,我觉得你好极了,特别好,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
阿裴手中的走针停了,带着几分苦涩地说,“但日子总是要过给别人看的。”
山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若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那江离早就把我赶走了,他那么在意男女授受不亲,怎么会允许我进他家的院门?”
倒是这个道理,可这样的江离跟山玉也只有一个,她不是山玉,孟伯远更不是江离,她们都出生在世俗中,长在世俗中,最后还是要回归于世俗。
“不过我还是很生气!那孟夫人怎么能这么对你!”山玉没忘了这茬,提起来又是心头火。
“可能她早就知道我跟孟伯远的事了。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我后来想明白,我若是她,我肯定会比她做得更直接了断。”这是一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原因,是她有自己的自尊心。虽然她只是一个卖酒女,但她从不觉得自己气矮,除了跟孟伯远的事之外,她不会叫人践踏第二回自尊。
山玉叹了口气,她实在看不明白人间的弯弯绕绕,喜欢就在一起,跟门第有什么关系?还好,她是妖,这些不是她的限制。于是顿时又可怜起面前的阿裴。
“你怎么不告诉孟公子这件事?若是说了,他也许会为你出口气!”山玉天真地说。
“出口气?”阿裴无声地笑了。他都告诉山玉他们俩只是朋友,他又怎么会为自己跟他娘亲顶撞?
想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他们俩都是一种人,一个要自己的自尊,一个有自己的家世,相爱吗?答案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分分合合两年,但是这份爱排在自个儿之后。
“阿裴,这事儿都过去了,以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遇不到也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山玉以为阿裴还在难过,握着她的手,企图让她的心在这冬夜里暖和些。
灯下叹红颜似晚霞。山玉此刻好似面上都发着盈盈的微光,阿裴掐了掐她的脸颊,轻声说:“谢谢你,山玉。”
“娘亲也会一直陪着茵茵!你们俩个说了一下午都说了什么,快给我也讲讲!”门帘掀起,是裴母端着木托盘进来了,三碗饺子冒着热腾腾的气。
三人围坐在榻上,裴母年轻,跟她们两个小丫头待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嬉笑声传出屋外,院墙边的梅花攀上墙头,在寒夜里送来清香。
山玉吃着饺子,听着裴母讲女儿小时候的糗事,抬头跟对面的阿裴对视一笑,仿佛在说,你看,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与此番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孟府大院,孟母的庭院。井然有序的冷清,孟父与孟母早已分房多年,两座庭院一东一西,中间便是孟伯远的隐竹苑。
孟伯远想起很多往事——
十三岁时远房的一位表姐家中遭灾,全家只活下来她一个,千里迢迢来投奔孟府。表姐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日相处中,两人私交甚笃。有一日被孟母撞见二人在廊檐下依偎着画画,从那之后,他的课业突然忙了起来,令他每日焦头烂额,出不得院门,没过多久就听说表姐大病一场,他去看,却被拦在表姐的院外,说表姐病气过重,恐染给小少爷。再见表姐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府里办了花宴,宴会上表姐立于一陌生男子身边,周围都是称赞二人天作之合的声音,他那时才知道,表姐定亲了。出嫁前一晚,他趁着夜深溜到了表姐的院子,叩开表姐的窗户,二人已是许久未见,两两相顾无言,最后表姐说了声,良辰,我们都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你走吧。良辰是他的字,只有父母和表姐这么喊他。表姐一嫁就是千里之外,从此再无音信。
十七岁时母亲身边来了位脸生的丫头,被卖进府里,大家都唤她小桃。小桃是个利落的姑娘,聪慧伶俐,为人直率大气,笑起来有双好看的笑眼。小桃领了往他院子里送东西的差事,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他们俩会一起斗蝈蝈,会一起爬树,一起比赛投壶,打弹弓,小桃身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吸引得孟伯远一步步靠近。一次秋日围猎,他跟着很多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一起上山,他想着要猎一只兔子送给小桃。可回来之后,却没有见到小桃,下人们说,小桃偷了主子的东西被发现,打了二十板子扔出府了。她无父无母,本就是被舅家卖进来的,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二十板子,一个寻常男子遇上了都要掉层皮,她一个女子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偌大的凉州,他找不到小桃,连她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只被带回来的兔子也没能在府上活下来,没两天就死在笼子里了。
孟伯远想啊想,又想到阿裴,往事与今日重重叠影,他就站在母亲的院子中央,他想冲进去问问母亲,您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我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您都要打碎?您到底,想把我逼到何种境界?
脚步蠢蠢欲动,只差最后一刻他就要冲进去,可这是孟母身边的嬷嬷出来,瞧着他喜出望外,“哎呦,给少爷请安,您快进来,夫人正念叨您呢!”
他进房内见到了母亲,母亲披着外裳,素钗净面,岁月使她脸上原本凌厉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她正带着满脸的慈祥朝他伸出手,“我的儿,这是刚从哪里回来?冷不冷?”
天地间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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