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杏花。

别叫我杏花。

近来我总重复做着一个梦,叫我好生心烦。

梦见什么?

梦里有人问我,若有一人,爱自己的师尊挚深,九死无悔,灰飞烟灭无惧,我会如何看他。

……你如何回答?

我说,那只怨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天道命理,伦常理法。而他连个人的私情也无法克制,为了一己之私,弃九天之理于不顾,深情又如何,不过软弱心肠罢了。

那他说了什么。

他?他是谁?

……今日是朝拜之日,分布九天诸境的九算都会归墨谒见于你,你不应该在此耽搁。

/

百丈殿堂,平日空旷无人,唯留水碧地板光可鉴人,无尽灯芯寂寞燃烧,早晚打扫之人替它们擦身清洗。而今日,殿堂中挤满了人,坐席粼次排开,不断有侍奉的人端上珍馐仙露。

穿着白底绣金的礼官走上台阶,咳了两声,议论纷纷的众人这才逐渐安静。

礼官见时机已至,便宣唱道:

“道境忘今焉到——”

“羽国凰后到——”

“太虚海境欲星移到——”

……

“魔界公子开明到——”

九算次第而入,依次入座,塞满人群的偌大殿堂寂无人声。犹如砸入水中的一颗石子,颠倒的是反而将满室喧嚣砸得寂静无声。

礼官的宣唱是宣给殿中至高无上的人听,是以皆冠以姓名相称,九算在各自地界皆是执掌权柄的地位,回到此地,面对那个人,仍不过九个凡人。

可向殿上主座望去,那本该接受朝拜的坐席尚且空无一人。

礼官神情庄严,众人肃穆以待。

忽而杯盏轻响,哗啦啦的是酒水倾倒的声音,公子开明叹一声道:“尊上怎么还没到。”

凰后拨了拨发间珠玉流苏,笑意中不掩轻蔑,“尊上哪次比咱们早到了。”

欲星移劝道:“一百年一次,好不容易都聚一聚,说这些伤情面的话。”

忘今焉冷笑:“她说得,咱们才说不得,她可是尊上的师妹。”

玄之玄皮笑肉不笑,说道:“说起来,尊上三十年前逢千的寿诞,这位师妹好似只送了一对瀛洲蛟龙珠,如此师妹,极是感人。”

凰后笑道:“做什么一个个都将矛头对准我,妾身可是做了什么不妥的事,犯了诸公不快。”

铁骕求衣面无表情,冷声道:“都够了,此乃朝拜,不是摇唇鼓舌的地方,恩恩怨怨都到外面去撕,别在此地放肆。”

诸公噤声,面色各异,公子开明始终喝酒,凰后微笑,欲星移叹了一声,忘今焉面无表情,玄之玄翻了个白眼。

香炉悬在半空,链子向上延伸至望不见的天际,熏香青烟袅袅,自金色镂空的球体中升浮飘散。终于满室归于宁静,只等一人驾临。

/

默苍离也不愿耽搁,但半途突发一点意外。

出了杏花林,坐上云端,便向正殿前往,白云日行万里,即使墨疆域广阔,去往正殿也不过须臾功夫。他这几日无来由地有些倦怠,或许是被那梦魇搅扰,没有休息好。

便靠在云端,任微风拂动青丝,趁着此间空闲略作小憩,一会儿进了正殿,又是一番历时长久的苦熬。

他这般想着,便闭上双眼。

本已昏昏入睡,半梦半醒间,骤然一阵针刺般的异样将他惊醒,蓦地睁开双眼,只见前方一团黑气浮现,悬在云海天际,正挡在他必经之路。

“好大胆子,还从未有魔物敢闯入墨之地界。”

袍袖一扫。顿时漫天云层犹如被狂风席卷的海浪涌退,云浪携万钧之势向那团魔气冲击,两物接触一刹,黑气爆发出无声的长啸,登时消散殆尽,被冲散得无影无踪。

蹭得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自黑气中弹破而出,穿透云层向地面掉落。

默苍离微微一怔,忙遣云向下追击。

那物轰然嵌入地面,山石皲裂,几欲崩碎,沙石纷纷滚落。默苍离掌心上抬施法,崩落沙石方急速回转,复归原处,山摇地动迅速止歇。

甚至是心急情切地,跳下云头拔出那物,乃一口通体青玄粗粝的古剑。

他有些不敢置信。

此时空中又闻一声长啸,凄厉异常,默苍离自恍惚中抬头,见那被黑气裹挟的东西飞快地掉下云端,眼看就要摔落地面。

又一挥手,厉风聚成白云出现在它身下,堪堪接住坠落的身躯。白云载着它浮到默苍离面前,竟是只小凤凰,半臂来长的身体,羽色暗红。

默苍离心里蓦地窜出莫名的情愫。

“青鸾一脉?你不是魔族?为何身染魔气?”

他举起右手,看了看手中之剑,更是不解。

“此乃我墨之圣器,失落已久,为何会在你身上?”

可那小东西躺在云上,微微颤抖着身体,受了极重的伤,微弱呻吟几乎听不清。

“罢了,先带你去正殿。”

/

尊上临驾,传唤官小跑着次第传诵。默苍离一袭华贵的青衣朝服,自九千九百九十九万级白玉台阶以下,逐步登顶。

登上笼罩在浮云中的正殿,九算已领着众人左右叩跪在月台下,默苍离走进殿堂,九算与众人方才起身,错落有致地走进殿中入席。

一一接受九算叩拜,听取汇报。九算自墨所出,分布各地协管九天诸境,并非诸界之主却执天下牛耳。殿上汇报,实则是祝贺与赞颂之辞,真实的情况,只有下殿之后,单独面见尊上时才会谈及。

按例缓留公子开明一日,探取魔界情况,屏退后,默苍离只感疲惫不堪。

房中只余他一人,他方才叹息一声,向后倚靠。揉着额角,忽而想起日前捡回的小青鸾,今日与公子开明相谈整日,都忘了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四下看看,并不见那青鸾影子。

总不会是跑了罢。默苍离这般想,心里忽地空落落的。

五凤神族,青鸾为首,其帝君乃九天之尊,天地共主。青鸾一脉栖息羽国,无事不出贯月槎,见到极是稀罕。虽然如此,于钜子倒不少见。但这一只,却让他有种莫名的感受,悬在心上,不知它为何身染魔气,更离谱的,竟携带着墨失落多年的圣器墨狂。

想到它还伤着,默苍离勉力起身四下寻找,出了房门,走过长廊,中庭林木森森,高逾百丈,遮天蔽日。

隐约听见熟悉的哀鸣,却甚是尖厉。默苍离忙赶过去,见到那小小的赤色身影,上前俯身抱在臂间,却感觉它不住发着抖。

有些奇怪,尚不及言,闻见风中一阵幽香,绿雾缭绕间缓步走出一袭紫衣的女子,朱唇似血,面玉无暇,美艳妩媚。

青鸾一见到她,颤抖更剧,又发出那般尖厉的鸣叫。

凰后挑着白玉指尖,笑道:“这小凤儿,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默苍离说:“你把它怎样了。”

凰后无辜得很:“我把它怎样,它还没把我怎样呢,一见我就冲我龇牙咧嘴,倒叫我唬了一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凤凰的额头,“真不讨人喜欢,小东西。”

青鸾骤然昂首冲着她指尖就狠狠咬住。

凰后惊叫一声,忙缩回手,一看竟流出了血。

“你你,你这小畜牲——”

“行了,跟一只鸟儿,你也闹得起来。”默苍离抱着青鸾侧身避开她的袭击,“你怎么还没回去。”

凰后本就玩笑,故作不满道:“有你这样的师兄么,它咬了我,咬了我,你竟然不管不顾,还赶我走。没人性,没天理。”

“青鸾是祥瑞的灵兽,一鸣则天下太平,咬你是你的福气。”凰后犹然愤恨,转身要走,默苍离叫住她,手里多出一只白玉瓶,“你心心念念的神芝露,权慰你破指之伤。”

凰后眼露欣然,仍旧摆出不愤姿态,嗔怪道:“别以为我就会这样算了。”

目送她离开,默苍离低头摸摸了它头顶凤羽,对臂间垂头丧脑的小青鸾道:“以后不要咬她,她是我的师妹。走吧,此地诸事已不必用我,我们回薮泽去。”

/

回来时不曾乘云,下了正殿,一头白狐早已等候已久,见到默苍离便飞扑上前,不断蹭他手掌,默苍离抚摸它的头顶,夸道:“不错,也知道来接师尊了。”

白狐得了夸奖愈发雀跃,跳起来背过身,伏下身子,待默苍离坐上它后背,抖了抖一身银毛,便腾空而去。

盏茶功夫,杏花林已在脚下,如白雪皑皑,万里无垠,包围了深在其间的薮泽。

水陆草木,飞禽走兽。步入薮泽,杂乱无章是第一印象,一望便知主人从未有过修剪之好。四下水潭星盘错落,倒映碧空如洗,水边乔木灌草疯长不理,小的细不扶风,大的独木成林,树干般粗的藤蔓攀爬蔓延,从枝头坠下枝蔓垂入水中,将粗壮的枝干坠得几欲栽倒一同落水。

一处水泽岸边,两株古树交缠盘绕仿如一体,枝叶繁茂之盛,可遮风避雨,枝蔓盘错覆盖间,形成一方中空洞穴,便是尊上平日将息之所。

白狐自老虎大小变作猫儿一般,又化作一个没半人高的娃娃,光头浑圆,穿着一身和尚的雪白装束,跟在默苍离身后小跑。

默苍离看他一眼:“怎么又变作这个模样。”

小和尚嘿嘿一笑,“小娃娃招人疼。”

他话音刚落,一支绿藤自身后窜出,骤然缠着圈儿将他卷上半空,小和尚发出惊叫,却听一个男人的声音笑道:“小骗子,成日尽琢磨怎么唬人。”

“放我下来,老树精,老妖怪!师尊,你看他欺负我!”

默苍离头也不回,“他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么,畏畏缩缩你就活该被欺负。”

身后小和尚和老树精开始缠斗不休,默苍离走进树屋,拨开细嫩藤枝组成的垂帘,屋内也杂乱无章,大大小小的东西毫无秩序地堆作一起。走到窗边,拨开厚厚的书简,默苍离将怀里的青鸾放到床上。

靠上软和的床褥,青鸾缓缓舒展羽翅,睁开眼睛,定定地将默苍离望着。它微微颤抖着翅尖,似乎想要动作而无能,只能发出细弱的哀鸣。默苍离心中愧疚,毕竟这伤是他打的。

它的眼睛好似琉璃,流光溢彩,灼眼异常,任何凡人,甚至修为不高的神怪妖魔,与这双瞳仁对视太久,皆会受其间流光迷惑神智。

这是青鸾王族的标志。

默苍离将手掌覆盖在它目上,旋即移开,青鸾的双目仍是琉璃颜色,却已没有了方才的灼目神采,被隐藏起来。

这双眼睛令他似曾相识,但却没有道理。他并没有亲近的青鸾友人,师妹倒是长居羽国贯月槎,但她自己并非青鸾族人,更遑论王族。

他指尖抚着小青鸾的羽毛,青鸾偏过头,去蹭他的手指。

“怕不是梦里见过你。你还将墨狂也带了回来,果然青鸾是带来吉祥的灵兽,你来我身边,是给我带来祥瑞的吗?”

他褪下繁重的服饰,换上宽松的衣裳,将小青鸾复又抱起,刚出了树屋,就见小和尚迎面跑来,一手提着明晃晃的斧头,一手拖着粗壮的断枝绿藤,得意向他展示:“师尊你看,我打败他啦。”

默苍离点点头,“你厉害。”

小和尚丢下斧头和绿藤跟着他,“师尊,你要去哪儿。”他小跑着跟上默苍离脚步,看见他怀里的青鸾,刚才他就一直想问,没有来得及问,“师尊,你抱的是什么?”

默苍离停下来,略放低了给他看。他踮起脚攀着默苍离手臂,“是凤凰,红色的凤凰,是青鸾吗?怎么跟书上记载的不一样?”他伸手摸了摸小凤凰的头,见它抬起头来盯着自己,笑起来,“它看我了,师尊。”又摸到伤口,吃了一惊,“它受伤了!”

默苍离点头,“嗯,所以我要带它进去疗伤。”

小和尚跟了一步,“我也要去。”

默苍离道:“哪儿你都要去,不准跟。”

小和尚嘟着嘴,懊丧地站在原地盯着师尊走远。

/

洞中幽深漆黑,但却受来源不明的幽光笼罩,视物仍然清楚明晰。细听之下,可听到静谧中隐藏着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窸窣声响,无数生物的爬行、蠕动、叫唤、吐息。默苍离的青色袍脚曳地,所行之处有无数小东西奔忙着向两旁退避。

间或经过一二宽敞明亮的洞口,并未停留。又行至一处空阔腹洞,此间水声潺潺,中央一方寒潭,潭中开着一丛玉色莲花,莲叶与花茎无风摆动,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异样的色彩。

始终安稳躺在他怀中的青鸾突然奋力挣起,脱出他的手臂向那水潭飞去。默苍离错愕,一时忘了阻止。

近看,只见重重莲叶花茎间,躺着一具孩童躯体,身着玄衣赤纹的锦袍,额间血色印痕,他双手放在两侧,脸颊白中带粉,好似只是睡着了。但靠近便立即可知,这个孩子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三魂七魄的质感,这是一具尸体。

尸体睡在一张临水的莲叶间,莲叶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米粒大小的纺织娘,它们布满尸体,爬行蠕动,一旦尸体某处出现**的痕迹,周围的纺织娘便向那处聚集,将腐坏物质吞噬,吐出丝线织成新肉。莲花凝成水露在尸体身上滴落,为它提供养料。这具尸体被精心护理,维持着它容颜不败,却不知早已死去多久了。

青鸾摆动羽翅,绕着莲花丛盘旋。

默苍离也走了过来,解释道:“这是我儿,他叫策天凤,只有一百九十岁。”

青鸾飞到莲花丛低垂的上方,久久地徘徊不去,默苍离等着,却一直不见它有何动作,尚不及开口说些什么,蓦地两颗泪珠低落,穿过重重茎叶,砸在尸体脸颊,碎成水花。

好似受了巨大刺激,那青鸾盘旋飞翔得越来越快,它昂首发出厉啸,却全然不同之前。默苍离露出惊愕神情,只见一尾原形青鸾蓦然浮现在半空,八翼一足,赤光金芒,将整个山洞照得雪亮,巨大的躯体向上冲高,四对羽翅扑朔,扇动整个山洞随之地动山摇。

正在水潭边玩闹的小和尚被突如其来的震动一甩,脚下不稳,噗通就栽进水里。蔓延出整个杏花林、甚至千万里之外的震动惊吓了这一片的各族住民,大大小小惊慌失措地纷纷逃窜。绿藤甩着藤蔓捞出湿透的小和尚和其他不幸落水的家伙。众人惊疑四顾却看不见任何异状。

山洞高不封顶,青鸾灵兽扶摇而上,停在高空,琉璃双眼冲破禁制,流光更甚,骤然它俯冲向下,迅不眨眼。默苍离反应奇快,翻手飞出一面半大铜镜,铜镜瞬间悬置高空,化作无边无际,半空中发出锁链轰然巨响,青鸾俯冲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什么突然锁住躯体。

它悬在空中奋力挣扎,看不见的锁链却将它的躯体绞得皮开肉绽,血液纷纷滴落,像下着一场血雨。蓦然它爆发一声长啸,猛力一挣,就要冲脱束缚,默苍离操纵铜镜,铜镜中射出一口无形巨剑,将它的躯体整个穿透。

青鸾痛苦哀嚎,口中溢出鲜血,默苍离再一挥手,下方如镜像一般又出现一面铜镜的半影轮廓,伸出无形锁链,青鸾被巨大力量向下拉扯,生生砸入铜镜之中。

收了铜镜,又变作双掌般的大小,镜身与默苍离自己一般竹青颜色,镜面却朦胧不清,依稀可见内中匍匐着那只八翼青鸾,跌在地上,血流不止。

默苍离不及管它,忙丢开铜镜,铜镜悬浮半空,他赶到莲叶之前查看,万幸,莲花丛与莲叶上的孩童并未受到波及,只是纺织娘受了惊吓,潮水一样纷纷躲到水里。

他万般怜爱,伸手轻抚孩童的脸颊,面颊甚至触感温热,犹似活人体温。

“我儿……”

长叹一声,心方落定。

倏然面色转冷,转身收回铜镜,洞中只余他一人,拂袖走出山洞,再不提什么疗伤之事。

“真是放肆,罚你在这镜中好生反省,已算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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