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虽然收了那作乱的青鸾,但默苍离仍然放心不下。青鸾居五凤之首,族脉与天地共生,青鸾王脉御领神族,九天共主。无关乎修行,无上神能是与生俱来。默苍离即便出手及时,也阻不了它扇一扇翅膀就将莲池上七十九重封印冲破一半,万幸未伤及孩童身体。默苍离重新结下封印,施法召回受惊的纺织娘,这些无智的灵物才窸窸窣窣地尽数爬回来。
留在莲花池畔守了一夜未归,天将明时才回到树屋。
躺下后,心里记挂着那青鸾突来异举的疑惑,但抵不过数日奔波劳累,又为小儿的事情忧虑了整夜,几乎一合眼便沉沉睡去了。
稍稍入眠,屋外走廊木板上咚咚咚传来声响,硬生生将他的神智拽回清醒。不睡还罢,睡了又被惊醒,默苍离只觉得头晕脑胀,心里道这小东西精力这么好,晚上都是不睡的么?
因此俏如来一掀藤帘进来时,见师尊已经半起了身,倚在榻上。
此时夜色将近,天光熹微,半弯残月悬在窗前,薮泽的凌晨水雾缭绕,仿佛有青色的水光浸淫周身,默苍离半倚窗前,昳丽体态虚无飘渺,犹如无物不可触及。
狐狸精年纪轻轻,却也知道爱好风流美色,扑到师尊怀里使劲蹭了蹭。
默苍离抱了他,顺手抚了抚他一头炸毛的白发,瞧这模样,又是起床没梳,曲着手指敲了敲怀里的脑袋,“扰人清梦不说,还邋邋遢遢不成样子,最好是有点正事,否则饶不了你。”
俏如来跳开一步,瞧了瞧默苍离身后堆得乱七八糟的床榻,与床榻边更乱七八糟、甚至看不出原本功用的各种杂物,毫不心虚地嬉笑说:“师尊光说不做,你比我还邋遢。”
默苍离精神不济,不愿同他拉扯,揉揉额角,一边道:“到底何事,不说就出去。”
似乎这才想起来此的目的,又一扑趴到师尊身侧,仰头拉着师尊哀求道:“师尊,那只小凤凰呢,你把它藏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把它关进永生镜里了,你放它出来好不好,我要它陪我玩。”
青丘狐族天生灵敏,俏如来更是个中翘楚,昨日突来一阵震荡,惊得万类奔走,虽然不见其形,但小狐狸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永生镜一闪而逝的灵力。
“外面不是有那么多凤凰吗,还不够陪你?”
“可它们都没有昨天的小青鸾漂亮!你放它出来嘛,放它出来……”
默苍离皱了皱眉,想不理他,可徒弟拉着他死活不放,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得实在不行。
略洗漱,下了树屋,在水潭边小坐。薮泽的确养了许多凤凰,这是默苍离独特的癖好之一,也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对凤凰此物莫名喜爱。此时,这些血脉珍贵又形貌瑰丽的灵宠,大多还在梦里栖息,掩在林间草丛,光芒迤逦,却若隐若现。
见他落座,俏如来乖巧的立刻奉上一杯茶,伴以满脸企图卖萌的笑容。一口凉茶入喉,确实让默苍离舒服了不少。
昨日青鸾在洞中突来之举,是见到小儿的尸身才有的反应,它落了泪,先是哀伤,旋即暴怒,想必其中另有隐情。这万年以来,青鸾王族凋零式微,嫡系血脉几尽断绝,正当是羽国风起云涌的当口。幸而有凰后居九算之位入政协理,才不至于发生大乱祸及诸境,但顺势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再加上回归的墨狂,与那些魔气,恐怕此子一身牵连不小,的确该慎重考虑。
它本来就伤重在身,昨日又受蛰灵锁贯体之痛,即便青鸾命格强硬,恐怕也难捱得很。默苍离略微垂眼,瞧自己指尖,稍动了动,仿佛还记着那只青鸾蹭在皮肤上柔软温热的触感。
俏如来一直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师尊神色,盼他松口,却只见到师尊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师尊却忽然动作,凭空一握,现出了永生镜。俏如来眼睛一亮,硬挤过来,往镜子里瞧。
透过朦胧的镜面,看得见青鸾伏在荒瘠无际的尘埃里,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俏如来伸手去抓镜子,“师尊,你看它,你把它打死了!”
这话太唐突,说的默苍离也是一愣,没来由心虚了一下,一挥袖将青鸾放了出来。
青鸾跌在水边,草地青石之间,便被它的鲜血染红。默苍离见状,放下茶杯,从木桌旁起身,来到青鸾身侧,蹲下身意欲抱它起来。
岂料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赤色小凤凰突然奋力一跳,跳出了尊上一臂之外,顺带着还别过脸不去看他。
默苍离又是一愣。
俏如来在后头歪了歪头。
默苍离不计较,移步上前,再次伸手。
小青鸾又是一跳,这次跳得更远,还是扭头不看他。
如此三次,俏如来终于忍不住,推了推师尊,站到前面来,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师尊摇摇头,“都怪师尊你,把它关进永生镜里,它是生气了,才不理你啦。”
默苍离也自觉理亏,又不肯放下身段,起身负手,淡淡道:“那如何,放它不管,自生自灭?”
小狐狸抬起并不强壮胸膛,握着拳头拍两下,自豪地道:“交给我,我可跟老妖怪学了好几手呢!”
默苍离并不好奇他到底跟杏花学了哪几手,但俏如来既然夸□□给他,便就交给他。当真不管,默苍离转身离开水潭边,“那就交给你了,我午后再来看它。”
俏如来小心翼翼俯身把小青鸾怀抱起来,大声说:“师尊放心!”
默苍离走出一段再回头时,已经不见了一兽一禽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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薮泽过惯得过且过的日子,既不奢侈也不讲究,除了算得干净以外很难夸得出旁的优点。洞府都是默苍离自己随需要时挥手而劈、抬手而建,半点格局也谈不上,虽然有个杏花君偶尔打理,但也实在难以分辨卧室、书房、厅堂、厨房等地究竟有什么大的区别——厨房,原本薮泽内是没人起火烧饭的,杏花君与默苍离皆辟谷,各族住民自成一体互不干涉,灵宠们则自食其力,叼个小虫、啄个果子,千万年的如此生活。
可自打青丘御主将自家长殿下送来拜师,此处化外之地也不得不添上一点烟火气息。狐族不辟谷,需进食,于是这厨房,委实是专门为俏如来一人搭起来的,杏花还为此迫不得已地研习了厨艺这门技术,可喜地日渐提升着。
洞府曲深幽暗,冷气森森,唯一的光源来自石洞中心一块寒玉石,径长约两臂的玉石散发出柔和的青幽光芒,上方悬浮一口利剑。
随青鸾而重回的墨狂。
那日接过墨狂,默苍离便感觉到墨狂有所异样,但他并没太在意,青鸾身染魔气,墨狂又是自它而出,同样沾染魔气并不奇怪。虽说墨狂本为太灵圣物,无需从外净化,任何邪灵魔染皆可自行消解,但为防万一,昨日带青鸾前往疗伤之前,他还是将墨狂放在此处,以助其净化魔染。
可现下来看,剑身之上魔气虽已尽数消散,可还有一股隐隐异动残留其内,并未解除。
默苍离稍探感知,发现竟然不是魔气,反而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扎根一样的缠死在墨狂内部。也不是不能强行拔除,但在不知其理的情况下,损及墨狂只是其一,恐怕还难以拔除干净。
并未考虑很久,默苍离挥袖收起墨狂,转身出了洞府。
杏花林内,往西,离开水泽居地十几里后,明朗的光线忽然变得雾气飘渺,林木渐次稀疏,草丛灌木反而猖獗,愈向里走,山石嶙峋愈发多而凌乱。
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石头堆前,默苍离结了个法印,眼前石堆恍惚间仿佛有所变化,须臾后,石堆俨然变化作了山壁悬崖,其间山瀑溪涧,珍禽走兽,山石丛林间错落分布着亭台楼阁,楼台间可见行人来往走动。
当然,变化的只是内容,大小仍然是默苍离面前一人高的那堆石头。
山脚下玉石铺成高台石阶,一名手指小大的人物从玉石台阶那端走出来,走到玉台的边缘,向默苍离行了一礼。
默苍离拿出墨狂,向那个小人递过去。
半空中似有一层无形的空间墙壁,墨狂穿过这层壁,变得如同那人一样袖珍,来人双手稳稳捧了墨狂。
“交给废苍生。”
来人又行一礼,转身回去。
那人走后,默苍离也随之离开。须臾之后,袖珍山城再次恍惚变化,重新变回了一堆普通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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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了墨狂,默苍离自觉得空,便想起了青鸾。
不知道俏如来将它照顾成了什么样。
他在水泽周遭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林边的一株树根下找到了青鸾——俏如来用藤枝扎了个仿佛是鸟窝的东西,让青鸾睡在里面,还严严实实地包扎了伤口,虽然这包扎的手法难以恭维。小狐狸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今日阳光明媚,树根下倒很荫凉。
默苍离走近的时候,青鸾正在昏睡,也可能是昏迷。他在鸟窝前蹲下时,青鸾也没有反应。
也许是出于生性对凤凰的偏爱,自从见到这只青鸾起,默苍离便对它别有钟爱。见小凤凰睡着不醒,他伸出手指在禽类细长的脖子上轻轻地挠,那处绒毛温热细软,那触感简直令他爱不释手。
青鸾觉得痒,缩了缩脖子醒过来。
那双瞳子,已经被默苍离施过术法,掩盖了本身的光芒,但呈现出的琉璃光泽仍然十分动人,眸子懵懂不清地转了转,末了终于锁定在默苍离的脸上。
青鸾扭过头,宁肯面向树根。
默苍离一笑,“还在生我的气,莫非我还错怪了你不成?这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告诉我,昨日为何有那番举动,若你说的有道理,我向你道歉。”
青鸾仍不理他,连头也不曾扭一下。
“你不肯说,我就只能凭自己所见,昨日本就是你的不对,若非你动手在先,我又岂会出手伤你?那是我儿,我费心养护了他近三万年,若让你毁了,你可陪我一个么……不肯说也罢,同我回去,我给你疗伤,你要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总要先将伤养好,是不是?”
默苍离说了许多,末了无可奈何。
“我都这样同你商量了,还不肯理我?”
青鸾小小的身体蜷着,躺在树藤小窝里,面朝树根,无动于衷,仿佛充耳不闻。
“气性还不小,非要我先向你道歉才行?”叹了一口气,默苍离站起身来,“那好吧,你一定要那只笨狐狸照顾你,他能把你毛都拔了。”
言罢转身欲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青鸾一声低低的哀鸣。
默苍离回身将它抱起来,“终于肯搭理我了?”青鸾探着脑袋,蹭了蹭默苍离的手,用喙尖去啄他的手指。默苍离浅浅笑着,将它抱回了树屋。
准备了伤药,拆开纱布预备重新包扎,又是一阵无奈,“那笨徒弟竟然就只是给你抹了一点藤汁?”杏花君的树藤汁液的确有百治伤病的效果,但蛰灵锁造成的伤势,岂是如此轻易就能疗愈。一边想着俏如来学艺不精,默苍离考虑稍后如何教训他,一边给青鸾重新上药。
俏如来捧着石盘子回来,在鸟窝里没有找到青鸾,转了几圈,很快就找到了树屋里来。
他埋怨,“师尊,你怎么把它抱走了,不是说好给我照顾的吗?”
默苍离此时已经给青鸾包扎完毕,闻言便将小凤凰递回给他,俏如来兴高采烈,放下石盘,小心地接了过来,捋了捋小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他在墙边的方桌前坐下,将小凤凰放在腿上,伸手去够他抱来的盘子。
盘子是些新鲜果子,还带着水珠。
他先是把果子凑到小凤凰嘴边,小凤凰探头啄了啄,但是软软的没有力气。他便换了个软些的果子,但青鸾还是吃不下。颇苦恼了一会儿,想起用小刀将果子切成米粒大小,再捧着在手心里给它。
青鸾这次终于吃了,俏如来被它尖尖的喙头一下下的戳着手心,痒的不行,咯咯地笑。
默苍离在一旁瞧了他们一会儿,便闭上眼睛,打算养神片刻。俏如来在一旁吵吵闹闹的,他居然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有些暗。
看桌边,石盘还在那里,盘子里的果子少了一些,还剩了许多。俏如来与小青鸾都不在。
他掀开藤帘走出屋子,从走廊上往树下看,树下站着一头雪白的毛驴——通体无暇,唯有一双眼珠与四蹄乌黑,不是马,不是鹿,的的确确是头毛驴。
毛驴脖子上挂着一只竹筐,墨狂装在里头。
除了墨狂,还有两只纸团,一只大的,一只小的。
默苍离先展开了小的那个,皱巴巴的纸条上简洁地写着三个字:“有剑灵”。
这个结果倒是让默苍离很是意外。他瞥了一眼墨狂,墨狂随他经年累月,从未生过什么剑灵,如今不过离开他身边数万年,居然就生出了剑灵?这莫不是在某方面谴责他的人品?
随即展开第二个稍大的,原来是字比较多,写着:“去你大爷的默苍离,把墨狂给我丢了几万年,突然出现是怎么回事!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面无表情地读完,将两个纸团一起丢回竹筐,收起墨狂,把下来时顺手拿的一颗果子给它,白驴一探脑袋一口吞掉,默苍离拍了拍它的脑袋,“告诉他,我眼下没空,改日再去找他。”
驴子甩了甩尾巴,颠颠的原路返回。
此时天光已暗,月色却还不甚明朗,不远处洞府内亮着灯火。
默苍离将墨□□在地面,走到木桌边坐下。
支着下巴,静静地瞅了墨狂一会儿。
半晌后他单手结印,运起灵器分离的术法,指向墨狂。
剑身初时巍然不动,很快微微发颤,末了铮铮作响,震颤不止。
一声撕裂似的巨响,墨狂蓦地停止震动。
草地上伏着一个人影,在月光下不甚清晰。人影身形佝偻,不住颤抖,显然痛苦非常,最后噗的呕出一口血。
“抬起头来。”
听到清冷的命令,人影抬起头。
月光下,它发丝凌乱,神形憔悴,却是个俊朗英华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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