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这座国家,很多人得了一种怪病,从骨骼里长出位置随机的骨刺,在x光机里看就像是荆棘。
它的发现者或许有着习惯了痛苦的魂灵,能从一二三点悲哀里发掘出些许美感,于是带着哀婉地,将这种病命名为“骨生花”。
骨刺在生长,如果没入肌肉,每动一下都会痛;到了后期有一些刺穿破皮肤,暴露出来。人逐渐就死了。
“我已是一名医生,目前任职于唯一一家能够治愈骨生花的医院,您可以想象,获得这样一份工作的我是何等荣幸。也许再过百年,骨生花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名词,和攻克它的医学家的名字一起留在史册。”
我在信件里如是和母亲写道。
我的信还没写完,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信纸就和其他不大重要而又不得不有的文件一起堆放在办公桌的角落,然而做事是最怕“等等”的,一旦决定要等,就能惊人地等上一个月之久。再看这封完成一半的信,我灵感全无,钢笔墨水在纸上戳了一个又一个点,但却没想好接下来有什么话说。
好像我和妈妈也并无什么多余可说。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每天都很烦闷,常常先言他物而引出发难的话题,“这箱苹果放得并不怎么好了——艾可,你怎么成天无所事事,你什么时候走?”
当我真的如她所愿回到学校,她又打电话传召,仿佛有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必须我到场,否则全局都要坏掉;接着我回到家,拖着在该死的航空舱里只睡了个囫囵觉的身体,见到她才知道,妈妈最十万火急的大事是等我在她身边时说出那句“艾可,你怎么成天无所事事,你什么时候走?”
不过来到远隔重洋的特茵渡之后,这种事越来越少,从那时起她就只夸我了,在世界的另外一头,她变得成倍地爱我。从中我明白问题的关键,距离才能产生美。这种美得益于通讯工具的限制更是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伊洛坦和特茵渡两国的关系比我与我刁蛮的邻居还要恶劣几分,电话需要接受当局的实时监听,网络和社交软件传不过重洋和海圈,唯有写信还自由一些。
而我恰好比较擅长写信,因为写信时你可以“等等”。
“艾可?艾可?”同事打断了我的为难,他说,“有新的病人,归你负责。”
我离开办公室,到楼上去见我的病人。
我非常喜欢这个环节。
在医院总能遇到不同的人,我禁不住会猜想,他来自何方?他本身又是怎样的人?对病痛抱着不安或者渴望痊愈?一切都在我走过安静的长廊时保持着神秘,直到踏进病房的那一刻。
新病人的房间在三楼尽头,门大开着,也就免去了敲门问好的程序。阳光洒满整个屋子的角落,穿着宽松衣物的人影坐在窗子边,此刻背对着我,似乎正眺望着外面的某处出神。风从纱窗柔柔地吹进来,他一头柔顺的金发也随之轻轻浮动着,闲适而轻慢。
我不忍破坏这里美好的氛围,不由得降低了声音:“早安,先生。”
他猛地回过头,脚下慌乱地穿好半趿着的拖鞋,我这才注意到他刚刚赤着足踩在地上。
“咳,”大概是对自己散漫的姿态感到不好意思,他别过脸去,左手僵硬地抚上后颈,青涩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像一两片金桔掉进气泡水,“我是阿瑟尔。你就是我的主治医生吗?”
“艾可。”我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又怕这会让我的病人难堪,遂转移话题以做掩饰,“我不是主治医师,一年前刚入职。”
他点点头,又看向刚才眺望的草坪,这下我也见到了他出神的原因:“这里养了不少鸽子啊……”
楼下草坪上果真聚集着零星的白色影子,人们总将鸽子作为医疗行业的标志,然而其实鸽子携带的病菌不下于老鼠,它们一定会被医院捕杀掉的。
我这样想,却也知道不能说出来煞风景,于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是养的,是自然迁徙来的。可能鸽子们也觉得这里宜居吧。”为了保障骨生花患者的医疗环境,政府每年都会下发充裕的拨款供建设完善基础设施,再者,医院收取的高额费用也足够维持良好的绿化。
说话的功夫,我忽然想到可以在给母亲的信里写什么了,这让我有些激动,恨不能现在回办公室下笔,不然一会儿就要忘记。我尽量简短地和他介绍道:“一二楼是活动室和办公室,如果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三到五楼都是病房,医院的绿化还挺不错的,在宵禁之前你可以自由活动,除了六楼的手术室,需要门禁卡。”
他很认真地听着,安静地坐在病床一隅,耐心的眼睛忽闪着,直到我转身走到门口时,才犹豫地说:“艾可,他们说这份文件要交给你看。”
我忘记查看病人的体检报告!阿瑟尔嗫嚅的模样堪称可怜,我感到不好意思,这是多低级的疏忽,而疏忽的原因却是急着写一封还能再“等等”的信。我拿过那份档案,弥补般地仔细审阅,阿瑟尔的年纪比我想象中大些,让人有点意外。毕竟他的举止在不轻易间显露出刚步入少年人尚存的生动。除此之外,各项身体指标都很正常。
入院第一天就出了不大不小的差错,我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些病人对院方的信心:“你放心,我只负责监测你日常的身体状况,手术的精细活绝不会让我来动手。”
阿瑟尔听罢笑出了声,从第一眼见我就看得出,他也很懂幽默感,我们一定是聊得来的那类人。我从未见过有人笑起来的样子可以如此好看,他碧蓝如海的眼瞳荡漾起晶莹的光,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阿瑟尔属于那种“恰到好处的帅哥”,经得起细细观察,五官不算太冷峭,又比柔美更加英气一些,嘴角上扬时,一双眼下会出现小小的凹痕,不是泪沟,但并不妨碍。
爱笑的漂亮男孩。我在心中有了评定。
“没关系,我也常出这种状况,”他为了宽慰我,含混地讲起亲身经历,“有次我去找合作伙伴要一份文件,结果他正在忙别的大事,还把我卷了进去……嗯,我帮着他一起干活,事成之后,我觉得此事的成果非同一般,自己真是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就不由得意起来,完全把文件的事情忘记了。”忽然,他的视线好像瞥到了什么,愣了一下,问我:“艾可,你是伊洛坦人吗?”
没料到他这样问,我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我,眸子熠熠生辉,显露出短暂的近似于探寻的神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平常佩戴的项链在不经意间掉了出来,上面系着我从家里带来的念想,一个刻着四芒星之盾的银质戒指,祖母的遗物。
我愣了下,“没错。”同时将它塞回去,倒不是医院不允许佩戴饰品,这里毕竟是特茵渡,如今两国的关系不算太好,这种隐含着意识形态的特殊象征物还是不该太张扬。尽管我知道,一劳永逸的办法是把它摘下来,但是总不太舍得。
“你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儿来?”对于我的国家,阿瑟尔好像颇有兴趣,他的眼底里又焕发起一股求知般的光彩,仿佛要盘根问底般地审一审我这个异乡人,为何远渡重洋来到千里之外。
虽然我还挺喜欢他的,但关于家乡的话题却不想展开太多,自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就遭受了无数类似的询问,已经快把回答像程式一般背下模板来了。
我装作镇定地推辞道:“不太行,还有工作要忙。”最后为了表现得更加真诚,又添加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他大概只是随口一问,被拒绝了也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落在窗台的麻雀上去了。
我匆匆走了,顺便不忘将房门带上,重新站在走廊里,常年缺乏阳光照射的墙壁所透出的冰冷温度和消毒水的熟悉潮味使我的神经倍感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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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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