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三十

江南水乡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

良鹊缩在破庙的草堆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肚子饿得咕咕叫。养父母走后,她揣着那封字迹模糊的信和半块长命锁,一路打听着来找“姐姐”,却在这破庙里困了三天,连个问路的人都遇不到。

庙门被轻轻推开时,她以为是偷东西的乞丐,吓得往草堆里缩了缩。抬头却看见个穿黑红色华贵裙子的女人,裙摆绣着暗金色的花纹,在昏暗的庙里像团流动的火。

“别怕。”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浸过蜜的水,“我叫骨濯。”

良鹊愣愣地看着她,这张脸美得有点锋利,眼角的痣像滴没擦干净的墨,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心。骨濯从食盒里拿出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甜香瞬间驱散了庙里的霉味。

“找姐姐?”骨濯挨着她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我知道她在哪。灰雀总部,良鸩长官,对不对?”

良鹊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像星星:“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她。”骨濯笑了,左边嘴角的梨涡浅浅陷下去,“不仅认识,还很熟。”她拿起良鹊手里的长命锁,摩挲着上面的“鹊”字,“你姐姐现在是大人物了,找她不容易。不过……我可以帮你。”

良鹊的眼睛亮起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真的?”

“当然。”骨濯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但我有个条件。”她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良鹊的耳畔,“我很喜欢你这张脸。”

良鹊的脸瞬间白了:“你、你说什么?”

“比我的脸漂亮多了。”骨濯的声音带着点痴迷的喟叹,“少了些精明,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像朵没经过风雨的花骨朵。”她抬手,指尖点在良鹊眼角,“尤其是这里,干净得让人心疼。”

“我想和你换张脸。”骨濯的语气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像把淬了冰的刀,“我帮你找到姐姐,让你以后不用再挨饿受冻,穿漂亮裙子,住暖和的房子。你把这张脸给我,好不好?”

良鹊吓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不、不行!脸怎么能换?”

“怎么不能?”骨濯从袖中取出面小巧的铜镜,递到她面前,“你看,我们的眉眼其实很像,换了也不会有人发现。”镜子里,两张脸并排着,眉峰的弧度、鼻梁的轮廓,竟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良鹊的更柔和,骨濯的更锐利。

“你想想,”骨濯收起镜子,声音像藤蔓般缠上来,“跟着你姐姐,你就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睡草堆,再也不用饿肚子。而我……”她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我只是太喜欢这张干净的脸了。”

良鹊咬着唇,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边是对“换脸”的恐惧,一边是对“好日子”的渴望。她看着骨濯裙子上精致的绣纹,闻着食盒里飘出的桂花糕香,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我……我对姐姐没什么感情的。”她小声说,带着点自卑的怯懦,“养父母说,我是被捡来的,就算找到家人,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不会的。”骨濯打断她,指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草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珍宝,“你姐姐很想你,我见过她的画像,眼神里全是对你的惦记。”她从包里拿出件浅蓝布裙,料子柔软得像云,“你看,我连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是不是很衬你?”

良鹊的目光落在布裙上,眼里的犹豫一点点被渴望取代。

“而且,”骨濯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什么秘密,“我会对你好的。比亲姐姐还好。”她替良鹊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指尖划过她的耳垂,“我给你做桂花糕,给你洗澡,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裙子,像亲妹妹一样疼你。”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搔在了良鹊的心尖。她这辈子,还没人对她说过“像亲妹妹一样疼你”。

“真的吗?”她抬头,眼里闪着水光。

骨濯笑了,眼角的痣在昏暗里亮了亮:“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良鹊看着她温柔的笑,终于点了点头,像做了个沉重又甜蜜的决定:“好……我换。”

换脸的过程被骨濯用块黑布遮了,良鹊只记得一阵尖锐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脸上游走,然后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得陌生,骨濯递过镜子,里面映出张带着锋利的脸,眼角的痣像滴墨——那是骨濯原本的模样。

而骨濯,正对着另一面镜子,轻轻抚摸着“良鹊”那张柔和的脸,嘴角勾起抹满意的笑。

“从今天起,你要学我,你姐姐很喜欢这样,阿鹊学会了可以讨你那位姐姐欢心呢。”她转过身,递给良鹊一本小册子,“但在你姐姐面前呢,你还得是‘良鹊’。学我的习惯,比如……”她拿起块桂花糕,用指尖捏着,轻轻咬了一口,“吃糕的时候要先抿掉上面的糖霜。”

她又拿起支笔,指尖悬在纸上,却迟迟不落:“握笔时,食指要比常人弯得更厉害些。”

“还有,”骨濯走到良鹊面前,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像藏着把刀,“偶尔要盯着她的眼睛,露出点迷茫又依赖的样子,让她分不清你到底是‘良鹊’,还是……我。”

良鹊愣愣地点头,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她看着骨濯穿着那件黑红色的裙子,背影挺拔得像株带刺的玫瑰,忽然觉得,这个“姐姐”,比亲姐姐更让她依赖。

“你要帮我个忙。”骨濯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柔的笑,“到了你姐姐身边,替我看着她。她见了谁,说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良鹊没多想就答应了。在她看来,这是对骨濯“恩情”的回报,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反正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本就没什么感情,替骨濯盯梢,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去吧。”骨濯替她理了理浅蓝布裙的领口,像在送别即将出嫁的妹妹,“你的良鸩姐姐,在灰雀总部等着你呢。”

良鹊攥紧那半块长命锁,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破庙。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她身上,也照亮了她那张属于“骨濯”的脸。

而破庙里,骨濯对着镜子,轻轻抚摸着“良鹊”那张酷似自己原本模样的脸,眼角的痣在光下泛着冷光。

“良鸩啊良鸩,”她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272次了,这次的游戏,你会喜欢吗?”

她换上良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把长命锁揣进怀里,像个真正的、怯生生的寻亲者,一步步走向灰雀总部的方向。

她知道良鸩会震惊,会怀疑,会对着这张脸想起无数个轮回里的纠缠。

她就是要这样。

这次,她不装失忆,不演温柔,一点点渗透进良鸩的生活,让她分不清爱与恨,分不清眼前人与回忆里的鬼。

至于良鹊?

不过是枚好用的棋子。

骨濯走出破庙时,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映出“良鹊”那双干净得近乎天真的眼睛。没人知道,这双眼睛后面,藏着272次轮回的算计,和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以“亲情”为名的狩猎。

而灰雀总部的办公室里,良鸩正看着眼前这个“妹妹”,看着那张与骨濯一模一样的脸,指尖在桌下悄悄攥紧了那枚狐跖骨——骨头上的纹路,像命运的掌纹,早已将她们缠在了一起。

这场换脸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灰雀总部的冬夜总是带着股铁器的冷。良鸩坐在壁炉前,看着火苗舔舐着木柴,映得对面良鹊的脸忽明忽暗——那张和骨濯一模一样的脸,最近总让她夜里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姐姐,你尝尝这个。”良鹊递过来块桂花糕,指尖捏着糕边,小心翼翼地抿掉上面的糖霜,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良鸩的指尖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是这个动作。

骨濯吃桂花糕时,总爱这样先抿掉糖霜,说“甜过头了会腻”。上一世在标本店,她曾笑着把沾了糖霜的指尖凑到良鸩嘴边,眼里的光比糖还甜。

“你以前不吃桂花糕的。”良鸩的声音很平,像结了冰的湖面,“养父母没给你买过?”

良鹊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声音软软的:“是、是姐姐你上次带我去城南那家店,我觉得好吃,就学着……”

“学?”良鸩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学得真像啊。”

像到让她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失散多年的妹妹,而是那个死了两年的骨濯,换了张皮,又爬回来骗她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疯长起来便挡不住。

良鸩开始不动声色地试探。

她提起标本店,说“小时候好像去过类似的地方,摆满了骨头”,良鹊的反应是茫然地摇头:“姐姐记错了吧?我怕那些东西的。”

可上一世,骨濯最宝贝的就是那些骨头,连睡觉都要把狐跖骨放在枕边。

她故意把那枚总被认错的狐跖骨放在书桌上,良鹊路过时多看了两眼,眼里只有单纯的好奇:“这是什么?看起来好吓人。”

可骨濯能闭着眼睛说出这枚跖骨的每一道纹路,说“像极了张猛挠后脑勺的傻气”。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些细微的习惯。

良鹊握笔时,食指总比常人弯得更厉害,像在刻意模仿什么;她喝茶时会轻轻咬一下杯沿,动作和骨濯在画舫上喝清酒时如出一辙;甚至有次良鸩提起“东国的雨”,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那是骨濯被雨淋湿时的习惯性动作。

这些习惯太刻意了,像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良鹊身上,僵硬得可笑。

“你到底是谁?”

除夕夜,窗外飘着雪,良鸩把那枚狐跖骨拍在桌上,声音里的冰碴子能割伤人。良鹊正端着刚煮好的饺子,闻言手一抖,瓷碗摔在地上,滚烫的饺子滚了一地,像淌了一地的血。

“姐姐……你怎么了?”良鹊的眼眶红了,泪水在睫毛上打转,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极了骨濯在标本店装柔弱时的样子。

“别叫我姐姐。”良鸩一步步逼近,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骨濯,你演够了没有?”

“什么骨濯?”良鹊吓得后退,脊背撞在墙上,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是良鹊啊!你的妹妹!”

“妹妹?”良鸩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指着良鹊的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颤,“你告诉我,哪个妹妹会长得跟骗了我271次的仇人一模一样?哪个妹妹会连吃桂花糕的姿势、握笔的习惯都跟她分毫不差?”

“我没有……”良鹊的眼泪掉得更凶,

良鸩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又在玩什么新把戏?271次还不够,死了两年还要爬回来,换个身份继续骗我?”

她想起阿七死在巷口的眼神,想起张猛沉在码头的尸体,想起这一世他们死得更早,连让她认识的机会都没有——这些账,她还没跟骨濯算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良鹊疼得尖叫,手腕上的皮肉被捏出红痕,“是个姐姐她说这样你会喜欢我!她说……”

“闭嘴!”良鸩厉声打断她,“别编了!骨濯,你的谎言从来都漏洞百出!”

她想起上一世骨濯临死前的笑,想起她装失忆时的笨拙,想起她最后一舞里的决绝——这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把假的演成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说你怕骨头,可你每次路过标本店都会多看两眼;你说你没去过镜花阁,可你知道画舫的廊柱是楠木的;你说你喜欢甜的,可你吃桂花糕时会先抿掉糖霜——这些都是你演给我看的,对不对?”

良鸩的声音越来越高,像在对空气嘶吼,又像在对自己证明什么:“你以为换个身份,我就认不出你了?你以为用‘妹妹’这两个字,就能抵消你杀了阿七和张猛的债?骨濯,你太天真了!”

良鹊的脸白得像纸,眼泪混合着恐惧,糊了一脸:“不是的……我真的是良鹊……姐姐你看,这是长命锁……”她从领口拽出那块刻着“鹊”字的长命锁,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这是我的!养父母给我的!”

良鸩的视线落在长命锁上,那上面的刻痕确实和她保存的另一半能对上。可她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只当这是骨濯早就准备好的道具。

“道具做得挺真。”她冷笑一声,抬手抽出枪,枪口抵住良鹊的胸口,“271次了,骨濯,我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

“姐姐!不要!”良鹊的双手胡乱地抓着良鸩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我是良鹊啊!你找了我这么多年的妹妹啊!”

她的哭喊声像针。可上一世的记忆太清晰了——骨濯也是这样哭着求她,转身就用骨链刺穿了张猛的心脏。

“够了。”良鸩闭上眼,扣动扳机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

枪声在除夕夜的雪夜里格外刺耳,像炸开的烟花。

良鹊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良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咳出一口血,溅在良鸩的脸上,滚烫的。

她手里的长命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雪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良鸩睁开眼,看着良鹊软软地倒下去,那张和骨濯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她手里的枪“啪嗒”掉在地上,掌心全是汗。

结束了。

她告诉自己,终于结束了。骨濯不会再骗她了,不会再用那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不会再让她想起阿七和张猛死不瞑目的眼睛。

壁炉里的火还在烧,映得地上的血迹像朵丑陋的花。良鸩蹲下身,捡起那枚长命锁,指尖抚过上面的“鹊”字,忽然觉得这字刻得太深,硌得手心生疼。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妹妹,笑着说“叫良鹊,和姐姐的鸩凑一对,以后姐妹俩互相照应”。

她想起这些年,每次看到和“鹊”字有关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想起找到良鹊那天,自己有多激动,偷偷在办公室哭了半宿。

可她最终,还是亲手杀了她。

因为她长得像骨濯。

因为她有那些和骨濯相似的习惯。

因为她自己,被上一世的仇恨和恐惧,逼成了和骨濯一样残忍的人。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像一层厚厚的白霜。良鸩抱着良鹊渐渐变冷的身体,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脸上的血一起往下淌。

她赢了吗?

赢了那个骗了她271次的骨濯?

还是输了自己找了一辈子的妹妹?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了,屋里越来越冷。良鸩看着良鹊胸口的枪眼,那里还在缓缓渗血,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

从头到尾,你恨的是骨濯,杀的却是良鹊。

你以为终结了骗局,其实是亲手埋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这一课,你比谁都学得差。

良鸩把脸埋进良鹊冰冷的颈窝,闻到她发间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那是骨濯教她吃的方式,也是她亲手终结的、属于“良鹊”的最后一点温度。

除夕夜的钟声敲响了,悠远而沉闷,像在为这场迟来的认亲,奏响最后的挽歌。而良鸩知道,这一枪,会像骨濯留下的271次轮回一样,成为她余生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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