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的情人
和凯文在一起后我再没欣赏过纽约的夜景。说来可笑,我们就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认识的,他穿了件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却极不合身的羊绒大衣,西装裤短了一截,皮鞋破旧但尺码合适。我喜欢他的处事态度,无论如何我们要找一双尺码合适的鞋子,我们要借助那双鞋子走很多路。虽然我有司机,虽然我不需要走路。
当时我还没把头发染成棕色,我很高,我很瘦,我偏好佩戴珍珠类的饰品且醉心于美术。并不是因为我真心喜欢美术或珍珠,事实上在遇见凯文之前的生命里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是说,如果别墅、游艇和直升飞机不能为你提供多活一天的信念和勇气,它们与石头、沙砾、尘土无差异。我的家人和朋友嘲笑我,把我的思考叫做艺术家的通病。我多希望我是个艺术家,那种家族覆灭而我的作品万古长青的艺术家。如此我要交付大量作品。于是我死去,然后我可以俯视所有人了,因为所有人都爱我。
我摇下车窗招呼凯文过来,我说他有一张独具风情的面孔。他说他是个混血儿,他说他的身体线条也很美——他当时一定把这句话说得更直白,可是他的眉毛很细,神情中又有忧伤,我自觉地美化他了。我想,既然希金斯能够改造伊莉莎,那么我也可以改造他。
我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模特,我保证我的酬金比杂志和走秀开得高。他笑了,他说他曾在伯克利主修艺术,但因为父亲破产无奈退学。我游手好闲惯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说,我拍海报,也去试镜,但大多数人只想占我的便宜不想给我提供工作。
没准我也想占你的便宜呢,我说。
他笑得更开了,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看到像你一样漂亮的女人时不会想到是你要占他的便宜,他会把这看作一场艳遇,而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我说。我觉得有些冷,所以请他上了车。我说,我喜欢跟你聊天,我喜欢听与我观点相左的意见,即便我不会采纳,即便我不会改变。
你不需要改变,他说,会有无数人为你前赴后继。
你是其中一个吗?我问。
如果我有这份荣幸。
我给了他画室的地址,一辆梅赛德斯,一块爱彼,几套华伦天奴的西装——我喜欢看男人穿华伦天奴,以及无数的手工皮鞋。在我看来若要把一个男人变成男人,这些便够了。最开始他住在画室,后来他有了公寓。我对那间公寓非常满意,那里有按我喜好摆放的沙发与双人床,那里有按我喜好摆放的他。
他是我的石膏,他是我的苹果,他是我画室内所有物品垒叠而成的艺术。他有两双眼睛,一双在他自己那里,一双在我的画稿上——嘴唇、耳朵……后来他有了更多更多。我让他保持洁净,我不能容忍丝毫的毛发,特别是在他身上。以及思考,以及灵魂,我使他知道他从前的认知都是患病的结果。我的苦难没有运行的原因和逻辑,因此我是上帝。至少我成为他的上帝。一部分的他消亡,一部分的他新生。
有时我带他参加酒会,有时我把他领到朋友当中去,他羞恼却隐忍的神情总能激发我无限的灵感。他垂下眼,又低低地看向我,带着他咬紧的后槽牙,和欲落又止的泪珠。我会一边吻他一边称赞他为我的艺术缪斯,我会表扬他为最杰出的情人和模特。然后我提前离开派对,独自一人。
往往这时我才能与我的家人们共情,就好像在家人面前我是凯文,而在凯文面前我才是我,挂着写有他们赋予我的名字的牌子。我才是我。迈克尔一早就知道凯文的事,在我们订婚之前就知道了。我一直觉得迈克尔有些疯狂,他买下我有关凯文的画作,几乎是全部。这是我讨厌他的地方,在情感上施加虐待,我都能想到我们婚后冷战的样子,像无风的湖面一样。
像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我依稀记得他们的形象。我希望我忘了,因为那不是什么好形象。
凯文也并不是合格的情人,每次我和迈克尔见面他都显得很嫉妒。而我身心俱疲。我说,我没有查证你的身份,也不去计较你的过往,所以你应该懂事,别那么小肚鸡肠。
他躲进浴室,打开水流,然后哭泣。水流声比他的哭声还要小。我没办法将他哄出来,在我们一同泡澡之前。很长时间以来我对他专一且纵容,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另一张漂亮面孔,而是因为不是所有的漂亮面孔都敏感又脆弱。他是我的雪纳瑞,等待我带他出门,等待我给他发放食物——他险些饿死在我手里,他把我的爱当做食物。
我们一同吃了许多巧克力饼干,在彼此□□的怀中。吃工业化食品是种堕落,堕落带来快乐。对于我这样一个长期失落的人来说,一份快乐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又吃了冰淇淋和纸杯蛋糕。之后我们发生。
清晨起来我很懊悔,但经过一夜的沉淀我无法吐出任何东西。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有大吼大叫的本领的人,但在凯文身边我前所未有的沉默。我毁了那些未完成的画,当着他的面。我割损画中人物的脸,我解构他的躯体,我用画笔戳穿他的神经,我斩断他的脖颈……作为补偿,我带他出海航行。看着海风吹乱他的头发,我也会不自觉地问出那个听过上千遍的问题:你想要什么?
他转头看向我,我想我被提问时所展露的神情和他差不多。
他说,明年夏天我们还在一起,好吗?
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年夏天。
我边说边向后退,退到围栏处。我不太喜欢溺水。我听说坠楼后人不会在第一时间死亡,反而会清晰的听见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我讨厌窒息带来的失控感。
感谢他代替我死掉。那之后我不再滥用药物了。
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又想起凯文?我那孤独的漂亮的早死的情人?这些天里我什么东西都写不出来,我的大脑阻止我思考,阻止我畅想。我躺下又爬起身,焦虑地睡不着觉。我恐惧我的病症随凯文一起离开,封印在黑洞洞的墓穴;我恐惧我从没痊愈过。
我确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生病了。敏感不是一种特质,而是一种疾病,虽然是非常无聊且非常普通的疾病,但很少有人能懂。我是周期性的天才,我是转瞬即逝的、有前提条件才能实现的彩虹与美梦。我是随机出生的孩子,却带着家族遗传的精神性疾病。我把这份疾病嫁接到凯文身上了,一定是。我对他热情;我对他冷漠,冷漠地彬彬有礼。
多像一次实验,在我有自己的孩子之前,我视我的情人为我的孩子。我用父母抚育我的方式去照看他,于是我得到一具尸体。
难道我不曾爱过他?难道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倘若一个人眷恋悲伤与痛苦,死亡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解脱,对自己也对他人。
我以为我懂得什么是爱,就像我以为我懂得什么是绘画、什么是艺术。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自己遁入一种虚无,到头来我连虚无的概念是什么都解释不清楚——我产生这种想法,再次印证我不理解虚无。
我很久不画画了,因为我意识到画像的私人属性太高,而我总是模仿。
我要写几页小说。曾经我想做个作家,曾经我也写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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