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时间飞逝。
铺兵回来时,天边蒙着一层乳白色的微光。
大约怕应常怀发怒,两个人殷勤地邀请他们去军巡铺暂作修整,等城门开了再离去。
不知道应常怀怎么打算的,居然应了下来,但只让人搬了条椅子出来,不进去。
铺兵心里不踏实,半是劝半是求。
他背手而立,让尹征从马车中拿下套茶具,拒绝了几次,眉间隐隐有不耐。
宣止盈前夜备选卉罗司选擢,抱了一夜的佛脚,昨夜更是熬了个通宵,此刻困极了,不再管这位发的少爷病,就自己找了间值房推门进去。
片刻后,她被值房内发酵一夜的汗臭味和脚臭味涮掉困意,走出来,关上门,在铺兵疑惑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应常怀淡淡的嘲笑。
她轻咳两声:“其实我也不困。”
换值的铺兵来交班,他们便也不再劝,去忙交值之事。
尹征和她说过,军巡铺临下亲民,有巡查防盗之职,每日需往马步军司申报平安。
宣止盈注意到,骑马前往内城的正是推脱抬尸之人。
街上行人稀稀疏疏地走着,妇人们从水市回来,篮布下盖着鱼虾、鲜菜。
三人又坐了会儿,金乌从云海中升腾,晨鼔渐起。
姚京时刻严明,顺应节气,提早挂牌昭示,谯楼设漏刻博士,置莲花漏,一个时辰沉入水中报时一次,由专人击鼓,晨一百声,暮一百五十声,声尽则停。
尹征出示令牌,守城郎挪开拒马放他们入城。
马车辘辘向前,宣止盈好奇地掀开车帘。
应常怀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好似长了第三只眼,淡淡道:“少张望。”
宣止盈放下来,问他:“我们去哪儿?”
内城她没有来过,并不清楚这条路通向何处。
“刑部。”他缓缓张眼,带着浅淡的疲倦:“等会儿还有你的事。”
宣止盈愣了一瞬间,指着自己:“我一天一夜没睡了。”
应常怀可不是跟她商量,见知会到位,再度闭目。
宣止盈虽然气,可也没得办法,偏生摊上这么个上峰。
她把垫子抽出来,抵在腰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抱胸也睡了。
尹征慢悠悠地驾着车,绕过几处街角,停在了一间恢宏官署外。
也是巧了,刑部正好有位大人套车从角门出来,被他们堵着了。
贺采词掀帘一看,这不是应少卿吗?打了个招呼便下车拜见。
应常怀嗯了一声,跟个坐壁菩萨似的动也不动。
贺采词上前一步,才看见角落的宣止盈,笑容顿时一僵:“应少卿,这位是……”
“卉罗司权同知周琼。”宣止盈摇了摇手里的令牌。
在姚京官吏体系中,权、知、直、提点、提举都有暂且担任的意思。
贺采词并没因自己资历更久拿乔,行了拱手礼:“刑部员外郎贺采词。”
宣止盈下车,垂首行礼。
尹征没放下马鞭,问道:“贺大人急着干什么?”
贺采词闻言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地转向应常怀:“应少卿,听闻天悦阁那具尸身您指挥着安置到殓房了?杜、杜侍郎让下官先去看看……”
应常怀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瞅着气氛不对,宣止盈压低声音问尹征:“他上面还有几级”
尹征比了个三的手势。
宣止盈明白了。
这些人都怕死是吧。
应常怀的声音从马上上传来,像是带了刀子。
“刑部其他人不在官署吗?”
贺采词只能干笑。
早先守着天悦阁时,应常怀便已压着火了,刑部居然如此行事,真当他是什么好捏的柿子了。
他踩着木凳下了马车,抖了抖袖子,冷道:“要送死没人拦着你,可该去的人绝别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一步领先,跨过大门,直直往里去。
六部官署由与皇宫相同,沿中呈对称,尚书办公的地方在后堂。
应常怀行走带风,下裳扫带垂拱门下的绿叶,身姿挺拔如松,并未见垂累疲倦之色。
贺采词是文官,落下宣止盈等人好些步,在后面摸着汗直喊。
“应少卿!应少卿!”
宣止盈乐意看这场好戏,落了几步,一把拽住贺采词胳膊。
“贺大人,拦不住的,别吵了!”
她没应常怀能熬,头疼着呢,还吵吵吵。
见有下僚注意到了这边,贺采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小小声道:“我没想拦住他。”
他还巴不得杜蘅青去呢,其他大案干的不好顶多褫夺官身,蛊师案不小心命可就搭上了。大难之时,当然是拿的多的先顶上,他才六品,那么点俸禄都不够买口好棺材。
宣止盈顿时明白了,配合地放开了他的胳膊。
贺采词冲她感激一笑,追上消失在垂拱门的二人,继续卖力表演。
“应少卿,别往后堂走啊!”
“应少卿,别走左边,杜侍郎不在左边!”
“应少卿……”
严高唐受棍刑卧病在床,刑部如今管事的是刑部侍郎杜蘅青。
他正在后堂中翻看各地送上来的案卷,听见贺采词在外叫嚷,微微皱起眉。
紧接着,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等他抬头,来人一脚踹开门。
光线瞬间倾泻入室,刺得杜蘅青有些睁不开眼,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
应常怀抖了抖袖子,又是那个姿仪万千的冷淡公子了。
“杜侍郎。”
杜蘅青总算看清了,哎呦一声站起来:“这不是应少卿吗?大清早怎么火气这么大,来来来,先喝口茶。”
他揭开刚注热水的茶壶,里面茶叶皱巴巴一团,还没有泡开。
杜蘅青谦然一笑:“坐会儿,茶还没好。”
应常怀性子虽狂却不傲,杜蘅青笑脸相迎,他收了劲势施施然落座。
报了一路方位的贺采词姗姗来迟,扶住门框,喘气不止:“杜、杜侍郎……”
杜蘅青顿时变了张脸,冷的吓人:“喊什么喊!?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蠢货!”
贺采词被骂的羞愧难当,低头称是。
“还不快滚下去!”
贺采词如言退下。
杜蘅青热切地招呼他:“应少卿有何贵干呀?”
他心里清楚应常怀所来为何,蛊师案如此重大,刑部打发个六品过去是不够意思,可他不到四十岁,还没打算为国捐躯呢。
他不去,另一个侍郎自然也不愿意,往下几个郎中是他们心腹,也不舍得,那便再往下理,选了个没靠山没背景的贺采词献祭。
借口都已经想好了,就说岁末各州考核政绩,梳理案卷,实在分不出人手。
陛下要是生气,也轮不上他死,主审的是大理寺,真论罪背锅的也该是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关他刑部侍郎什么事。
杜蘅青把说法翻来覆去的回顾一遍,自信应常怀找不出任何破绽。
应常怀早知道这只老狐狸变脸一绝,欺下媚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坐的笔直,淡淡道:“杜侍郎,昨夜天悦阁起火,后湖惊现一具干尸,死状与蛊师案受害者如出一辙,你可知晓?”
杜蘅青适时露出些惊讶:“啊……下面人怎么办事的,这么重要的细节都不提,我还以为是寻常案件呢。”
他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好似有怒容。
应常怀又道:“此番贸然拜访杜侍郎,便是要您跟我去一趟殓房。”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杜蘅青按耐内心得意,面露为难之色,指着那一堆厚厚的案卷道:“应少卿,不是我不愿意同你去,岁末吏部要评定考核,催促刑部将各地送上来的今年的案卷审核后放入架阁库,就这些还是我们几个匀了后还要看的。严尚书虽卧病,也拿走了一部分,刑部上上下下都在忙这事,真的分不出几个人协同。”
他说的这样恳切,把道理全占了,好似应常怀再纠缠就是无理取闹了。
窗外不知怎么的,吹了一阵风进来,桌案上的案卷片片飞起。
“什么鬼天,要么晴要么风的。”
杜蘅青拿镇纸压在上面,转头道:“应少卿,你看,我还得的收拾屋子,怕更忙了。你要是为了蛊师案的事,放一万个心,这贺采词虽说品级低,但在这个职位呆了四五年,经验老道,不会拖你后腿的。”
应常怀忽而一笑,双眸直视杜蘅青:“杜侍郎以为,我是不放心贺大人,来请您出马镇山的?”
杜蘅青一愣。
难道不是吗?
“那您可就误会了。死者手里捏了块玉佩,成色极佳,以匠师工笔阳刻‘至清’二字。”应常怀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帘,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杜侍郎的字就是至清吧。”
杜蘅青大怒:“放屁,我昨天根本就没去过劳什子天悦阁!定是有人污蔑!!!”
应常怀揭开壶盖,心情很好地给杜蘅青斟茶:“我也觉得,杀人讲究动机,您与胡尚书无怨无仇的,犯不着。”
“……谁?”杜蘅青片刻才反应过来:“胡、胡尚书!?兵部的胡琦?”
应常怀颔首:“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还需等卉罗司今日去胡府确认。言归正传,这玉佩是不是您的东西还需要您亲眼去确认一番。”
“……这,你就不能带过来问我吗?”
杜蘅青还是不愿去,但又怕人趁机污蔑他,平白陷入蛊师案漩涡。
他突然有些嫉妒严高唐了,怎么就伤的那么是时候。
应常怀风轻云淡道:“万一中蛊的条件是触碰怎么办,我还年轻,不想死。”
杜蘅青的脸色又青又白,片刻后,才下定主意:“好,你等我套车。”
眼见目的达到,应常怀徐徐起身:“杜侍郎不必费心,坐我的马车去便是。”
杜蘅青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后堂。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听了一会儿墙角的宣止盈和尹征从密密花丛中站起。
宣止盈摸着下巴:“死者手里有玉佩吗?”
她怎么不记得。
尹征轻咳两句:“大人应该是看错了。”
宣止盈:懂了……故意‘看错’是吧。
1、马车里
杜蘅青(紧张)(气愤):奶奶的,哪个杀千刀的玩意诬陷我!
应常怀(轻轻一瞥):我还治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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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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