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自满怀怒意的“龙形八掌”檀明,听了他爱女的轻笑低语,他虽然生性严峻,但却不禁也将胸中的怒气,消去大半。maxreader
当他回到那间已特别为他设备周全的房中去时,他的步履是安详的,只是安详中却又有些沉重。
“老了!”
他暗叹低语着,由河北至江南这一顿劳累的旅途,已使他此刻全身都弥布着疲惫之意,事业的成就,地位的巩固,名誉的增长──这些都像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在慢慢地侵蚀着他的雄心壮志,也在慢慢侵蚀着他对武功锻炼的恒心,使得十年前还不知道“疲惫”为何事的他,于今竟有了疲惫之意。
往昔快马奔驰,摧马扬鞭的日子,如今已像是长江大河中滚滚的流水,一去而永不复返了。
他沉重地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投在柔软的床上,冀求能寻得旧日的梦境。“老了,老了……”临睡前,他还在叹息低语。
可是,当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睡眠,将他已失去的活力,又悄悄地带回给他,当他大步走出房门时,人们所看到的,又是一个叱咤江湖,威猛深沉的英雄,而不是昨夜疲惫的老人。
一个长身玉立,面貌娟秀,但却双目无光,嘴唇薄削,掩口的微须,良好的笑容,却仍掩不住他满面薄削之像的中年壮士,快步从人群中穿出,笔直地走到他身前,躬身一礼,面上更堆满了几近阿谀的笑容,恭声道:
“檀老爷子,长远没见了,您老人家可好?”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根本望也没有望这人一眼,他知道这人便是江湖中专门以出卖消息为生,也以出卖消息出名的“快讯”花玉,此人武功不高,但却一表人材,数百年来江湖中以这种方式来讨生活的,他尚是第一个。
是以檀明仅仅不悦地“嗯”了一声,也根本没有回答他的话。
但是“快讯”花玉却久已习惯了这种轻蔑,是以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面上仍自堆满了职业性的笑容,恭声又道:
“明天就是江南绿林道共贺盟主的日子了,您老人家明天可准备到‘浪莽山庄’中去吗?”
檀明又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些群聚院中的武林豪士,本来见到有人上去和檀明说话,便远远站在一边,此刻见檀明对此人根本不加理会,就都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檀老爷子,多年未睹风采了。”
“檀老前辈,晚辈向您请安。”
檀明一面含笑为礼,一面挥手对那“快讯”花玉沉声道:
“你有什么话,去找龚老三说去!”
“快讯”花玉笑容未改,诺诺称是,但却又带笑道:
“您老人家可要知道,这位新出来的‘总瓢把子’,究竟是何人物吗?”
檀明神色果然微微一变,“快讯”花玉察言观色,立刻接道:
“听说此人是个不会武功,窝窝囊囊的角色。”
“龙形八掌”双目一张,突地转身向早已垂手站在一旁的“快马神刀”龚清洋沉声说道:
“拿两封银子送给这位花壮土做盘缠。”袍袖一拂,方待走下台阶,只见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便让开一条通道,他闪目一望,只见人丛中施然走来五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却正是“虎邱飞灵堡”的东方兄弟。
“快讯”花玉多日来一直守在这客栈,昨夜以五十两银子的价钱,卖给“浪莽山庄”在这山城伏下的暗卡一个消息──“龙形八掌檀明来了。”今日,他又以另一个消息,向檀明换了一百两银子。
此刻他面上含着满意的笑容,走出客栈,客栈中正喧腾着寒暄笑语,他走出门外,西行几步,立刻有一个黑衣劲装的大汉迎面而来,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起走到街的转角处。
那黑衣大汉忍不住立刻低声问道:
“花大哥,今天可有什么讯息?”
“快讯”花玉展颜一笑,缓缓伸出一个食指,简短地说道:
“一百!”
黑衣大汉面容变了一变,心中虽在嫌贵,但却也知道,这“快讯”花玉之所以能吃这行饭,而且吃得非常舒服,就靠了消息的准确可靠和“快”,尤其是这“快”字,有些消息,固然人人都会知道,但他却比别人要快上几步,因之才能够卖钱,也因之他提出的价钱,从来没有还价余地。
黑衣大汉一言不发地掏出两封银子,花玉拿在手里拈了拈,便道:
“冷家兄弟昨夜走了,今天还没有回来,明天我担保他们不会到‘浪莽山庄’中去。”
黑衣大汉目光一张,急急问道:“你怎么能担保?”
“快讯”花玉得意地笑道:
“我要是没有法子知道,还能要你的银子吗?”他顿了顿,又道:
“有关此事,我也许还有更重大的消息,可是现在还不能确定,今夜四更,我再在这里告诉你。”
于是片刻之后,立刻又有一匹健马,向“浪莽山庄”中急驰而去。
每一件足以震动武林的大事,表面看来,虽然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的,可是暗中,却不知有多少阴谋的勾当,奸狡的诡计,辛酸的血泪,也不知有多少诸如此类的交易,只是你若不深深地去体会,你便难以发觉而已。
“快讯”花玉将身上五封银子分在三个地方收着,这样才不会太过沉重,然后他便快马驰到京口,纵情玩了一日。
回来时,已经过了黄昏了,他怀里的银子,也只剩下了三封。
但是他有把握,到了今夜五更,这三封银子,又会增加几倍,因为他确信自己已掌握到一件秘密的枢纽。
经过这山城的时候,他停下马,向那客栈中望了几眼,客栈中仍然有人声,他幻想得到,不知有多少人,此刻正围在“龙形八掌”身旁,对这位名倾武林的豪杰,作各式各样的奉承,就正如自己一样。
于是他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反手一鞭马股,这匹马,便向“浪莽山庄”的方向急驰而去。
但是他走的不是正道而是小路,而且距离“浪莽山庄”还有许多路的时候,他就将马寄在一个贫穷的农家里,就像昨夜一样,他给了这农家的主人一些散碎银子,换来一连串的感激。
听这种感激的话,在他说来,是一件稀罕的经验。
他的脚步,也就变得更轻快了。
然后,他颀长的身形,便随着这轻快的脚步,投入“浪莽山庄”巨大的阴影中,这情形也正和昨夜一样。
昨夜──
当那山城中似乎已不再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供他探测的时候,他便悄悄地跑到“浪莽山庄”来,沿着和今夜相同的路线,从山庄四周高大的墙角,绕到庄后,正如同一个经常在饭铺后门蹲伏着,期待着大人先生们饭后剩余的渣滓,来塞满自己肠胃的乞丐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拾取一些别人无意泄漏的消息。
但是,纵然有围墙的阴影掩护着他的身形,他的心情,却仍然是紧张的,因为他知道围墙里住着的,都是随时可以夺取他性命的英雄豪士,他极力蹑轻自己的足履,生怕自己会发出任何一点足以夺取自己性命的声音和响动。
同时,他也在留意倾听着围墙内的声音与响动,然而四下是那样静寂,他甚至能听得出自己心跳的声音,轻微的,规律的,他的步履便也随着这轻微而规律的心跳声,向前移动着。
突地──
围墙内有了声响!
他机警地停下脚步,屏息而待。
只见一条人影,缓缓自围墙中升起,似乎也在留意着四下的响动,是以左右察看了许久,方自翻身到墙头,然后“噗”地跳到地上。
他看到这人跃到地面后,竟像是站立不稳,向前冲出数步,身形方自站直,他不禁暗中奇怪。
“这人是谁,竟不会武功,而敢在这‘浪莽山庄’中做这些鬼祟勾当──”
他念头尚未转完,只听围墙中又是一声轻喝:
“是谁?”
然后有两条人影,像离弦之箭似的,从墙内掠出,飘然落到方才那不会武功的人影前面,他大惊之下,忙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一株树后,几乎连呼吸都不敢透出,微露半只眼角,向外窥去,只见那不会武功的人影,见到有人拦住自己的去路,非但丝毫没有惊慌之态,反而挺起胸膛,朗声道:
“是我!”
此后他已看出这人影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夜色中虽看不甚清,但他仍觉得这少年的俊美与英挺,竟是自己生平未见,他心情紧张地期待着,等待那两人的反应,哪知那两人反而退后一步,恭声道:
“原来是裴大先生,如此深夜,不知裴大先生要到哪里去?”
“裴大先生”四字一人花玉之耳,他几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
“难道他就是那将要被江南绿林豪士奉为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怎地他竟不会武功?又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此事委实太过离奇,他蹲身下去,伏在树脚,只听这“裴大先生”冷冷答道:
“如此良宵,我想到外面走走──可以吗?”
那两条人影俱是精悍彪壮的劲装汉子,目光闪闪,身形轻灵,显见得武功都很有根基,在“浪莽山庄”中亦非泛泛之辈,此刻两人对望一眼,哈地一起大笑起来,其中一人笑着说道:
“如此良宵,难得裴大先生有此雅兴,我两人不嫌冒昧,也想陪‘裴大先生’走走。”他笑声一顿:“可以吗?”
被称为“裴大先生”的裴珏,直到此刻,才显然吃了一惊,目光转处,竟答不出话来,躲在树后的“快讯”花玉不禁大惑不解,他无法想象,怎地在“裴大先生”与“神手战飞”之间,还会有此等情事。
只听“裴大先生”似乎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冷冷说道:
“但凭尊意!”
此刻“快讯”花玉的心情,虽然紧张,却也忍不住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此事其中,必定又隐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别人的“秘密”在他眼中,就和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他看到那两个精悍的汉子一左一右,将“裴大先生”挟在中央,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这两人脚底竟同时一个踉跄,两人同时翻身喝道:“谁?是……”这两人喝声方自出口,身形摇了两摇,竟同时“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这一变故发生之突然,使得“快讯”花玉忍不住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脱口惊呼出声来。
却见这“裴大先生”似乎也吃了一惊,俯身下去,伸手一探这两人的胸膛,然后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躲在阴暗处的花玉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星光之下,这“裴大先生”的手上,竟是沾满了鲜血!
只见“裴大先生”伸着沾满鲜血的手掌,四下转动着身躯,口中喃喃道:
“谁?谁?”
夜色深沉,春寒如水,吹得四下的木叶,簌簌作响。
“快讯”花玉一生之中,虽然也曾经历过许多凶险之事,也虽然明知道他眼前所见的,必定有关一件绝大的隐秘,可是他几乎仍然忍不住翻身掠起,远远逃开这里,这充满了森森寒意的地方!
可是──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帘微一张合,再次抬目望去的时候……
“裴大先生”身侧,又已多了两条人影,这两条人影是那么高,那么瘦,就像是鬼魅突然自地底涌出似的,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惊恐,定了定神,再凝神望去!
“呀!原来是他们!”
这两条人影竟是他方才离去之时,仍在山城客栈中高卧的“枯木寒竹”!
他不知道这两个怪人为何突然在此地出现,更不知道他们与这“裴大先生”有什么关联,只见他们望着“裴大先生”,冷冷说道:
“琪儿病了!”
“快讯”花玉不禁又为之一愣:“琪儿是谁?怎么这枯木寒竹深夜之间,跑到这里来,又不惜以毒手杀死两个人,却只为了要告诉别人‘琪儿病了’?”他心中大奇,定睛望去,却见那“裴大先生”听了这话,神情竟然一变,竟满带惶急之色地说道:
“她怎地病了?什么病?”
冷枯木又自冷笑一声,道:
“她是为你生病的!”
冷寒竹亦自冷然接口道:
“去看看她!”
“快讯”花玉此刻更有如坠入五里雾中,纵然用尽心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此刻虽已隐约猜到,这“枯木寒竹”口中的“琪儿”,可能就是“龙形八掌”的爱女“龙女”檀文琪,可是这样一来,他反而更加糊涂!
“这‘裴大先生’显然就要成为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而武林中人人知道,‘神手’战飞此举,为的就是要团结江南绿林,来和‘飞龙镖局’作对,但他却又怎会和‘龙女’檀文琪有着关联,而那檀文琪竟会为他病了。”
有些事让当局者或是深知内情的人见了,固然平平无奇,但局外人却不禁莫名奇妙。此刻星光甚明,映在地上的两具尸身,尸身旁的两个怪人,以及一个看来似是失魂落魄的少年,让这迷蒙的黑夜,平添了不知几许凄清之意。
只见“裴大先生”又自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我不能去。”
“快讯”花玉暗中点了点头,忖道:“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去的。”却见“枯木寒竹”闻声大怒起来!
冷枯木冷笑一声,森冷地说道:
“她为你病了,你连看都不去看她?”
冷寒竹接口冷笑道:
“有些人总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你可想到,今日你能不去吗?”
这“枯木寒竹”说起话来,声音之冷削森寒,有如发自坟墓,“快讯”花玉虽然明知此语不是向他而发,也忍不住全身悚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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