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些昏暗,因而早早便点起了灯火。许是准备婚礼有些劳累,孟修竹瞧见叶长青伏在梳妆台前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满屋的红烛银台和门窗上张贴的“囍”字,不禁回想起叶长青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时候,那时怎能想到她有一天会嫁人呢?
床上的大红鸳鸯锦被上,摊开了红色的嫁衣和凤冠霞帔,孟修竹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遥远,却偏偏近在眼前,近到伸手就能触碰到、近到后日,叶长青就要穿戴着它们出嫁了。正出神地想着,叶长青醒了过来,铜镜上映出了一副略显憔悴的花容。
“竹儿,你来啦?快过来坐。”叶长青拖过自己身旁的一只锦凳。孟修竹走过去,盯了她好一会儿,叶长青勉强笑笑。
“是不是操心的太多了,没休息好?也难怪,成亲是人生大事嘛。”孟修竹将盒子放在桌上,“新婚贺礼,打开瞧瞧?”
是一柄不及手掌长的精美剑器,以剔透的玉作剑鞘,拔将出来,剑身为金,刃则圆钝,虽有剑之形,却无剑之利。
“金玉良缘,讨个好彩头。不过我可没什么家底,这玉用的是岫玉,金是镀金,里面则是铜,古时铜亦叫作‘美金’,总算沾上了些。这东西摆着好看,把玩也过得去。按理来说呢,恭贺新婚不应再扯上刀剑这些,可一来呢,这不是伤人的,二来,我是想以此物跟你说,即使嫁作人妇,最好也别放下手中的剑——你可是兖州云蒙大名鼎鼎的剑侠呢。”
“这可多谢你啦!你却送了他什么?”
“当然两手空空。”孟修竹笑道:“他娶了这么美的新娘子,还嫌便宜占得不够多么?”
叶长青面容一滞,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他娶我也不是十分欢喜的。”
孟修竹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何忽出此言。叶长青幽幽叹道:“不错,在世人眼里,我和他年纪相配、品貌相当、家世相若,也都有‘河洛七豪’这一点虚名,可若没有我们俩一同被困在燕子楼的那一晚,他顾念我的清白名声,断不会托任掌门来向我爹提亲。他怎么会喜欢我呢?那样洒然的一个人,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是知道的,向来都只是凭着云蒙派大小姐的身份,被人抬爱罢了。”
“哪有这般贬低自己的?”孟修竹一急,握住她的手,“咱们长青温婉善良、美丽大方,我若是男子啊,能娶到你才是三生有幸呢。”
“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是很无趣的一个女子。虽出身名门,却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习练我爹教的武功,也没多大进益;又不像你,小小年纪就敢孤身一人、天南海北地到处闯荡。一直以来,爹和哥哥包办了我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事是需要我自己拿主意的,我也从不关心什么事。所幸女工、烹饪还懂得一些,算是能做个好妻子吧。”叶长青自嘲地笑笑,“虽也行走过江湖,却和聂大哥没那么多话能讲。他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也时时刻刻在照顾着我的心情,可是我却没办法走进他的心里。”
孟修竹越听越惊,接口道:“他……他除了习武、到处乱转,心里又能有什么事了?虽然有时候稀奇古怪的想法多些,为人不太正经……”
“你瞧,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显出不正经的一面,一向都是规规矩矩的。他敬我重我、以礼相待,始终把我看作个世家小姐,而不是能陪他说话、喝酒、解闷儿的朋友和情人。以前便是如此,订婚之后还更加拘束了些。”
孟修竹侧头托腮,想了一会儿道:“他可能是害羞吧。一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和江湖上那帮汉子待得多了,还没适应好,怎么去面对他的妻子?”
叶长青拾起妆笔,描了描黛眉,叹道:“我真羡慕她……谁会有幸是他真心爱慕的妻子呢?”
孟修竹跟着任府的仆人,进来她和飞羽晚上居住的屋子时,飞羽已经铺好被褥了。她回头嘻嘻一笑,却瞥到孟修竹神情犹豫,忙问道:“你怎么啦,师姐?”
孟修竹脸色变幻,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我能有什么事?陪长青坐太久了。你呢?你到南程家怎么样?”
飞羽双手叉起腰,得意洋洋地道:“我诚心诚意地忏悔道歉,加上有程公子护着我,早就解决啦!不打不相识,我还和那位娇滴滴的程大小姐成了好朋友呢!她叫程之玫,要不是约好了回来找你,她非要留着我在那儿陪她了!”
飞羽又凑到孟修竹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师姐,我瞧你是不是有些怕见南程家的人?难怪你连我去看一眼比武招亲都不许呢!为什么啊?我可从没见你有什么事怕过。”
孟修竹不愿跟小孩儿说起自己师父那一辈的恩怨纠缠,只得道:“我当然怕去了。堂堂河洛七豪跟着你去人家家里挨骂,传出去啊,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飞羽哈哈大笑,到底是小孩子,轻易便糊弄过去了。她黑漆漆的眼珠一转,不出一时又转移话题,笑道:“我瞧那程之遥公子很有意思。他反复地说,他对你很是钦佩,因此在擂台上猜出了是你,就一味地护着我们。哦对了,他还说,他白天不是有意对你使那么狠的招数的。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想试试你的本事罢了,叫你千万不要介意。”
孟修竹轻微颔首,“我自然知道。不过他和我们今日才初见,肯如此相助,多半还是看在聂大哥和我关系匪浅的份上。”
飞羽重重从鼻孔中出了口气:“师姐你呀,人家真心想跟你交朋友,你却只一味地客套,当真无趣!”
孟修竹听到“无趣”这个词,心念一动,“你且说说什么是无趣,什么是有趣?”
飞羽清了清嗓子,“像你这般整日勤于习武练剑,做什么都要先思虑上好几遍、不爱笑不爱玩的,就是无趣。像程公子这样,还懂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是有趣的一种;像聂大哥那般,随口说几句话,就让人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听他说话的,也是另一种有趣。”
“噢,你是笑我只知道舞刀弄剑、肚里没半点儿墨水,更不会说好听的哄你,是么?”
飞羽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师姐,唉,只是我想让你开心些、活泛些,别总是一副忧心戚戚、冷冷淡淡的样子,把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呐,你的好姐妹都要出嫁了,你自己呢?你有没想过?”
“长青和聂大哥是时机到了,喜结良缘,怎么又扯上我了?倒是你,对程公子评价这么高,要不赶明儿我让聂大哥替你去说说媒?这样,你和程大小姐也算友上加亲了?”
“呸呸呸!师姐你胡说什么呢!”飞羽瞧着孟修竹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扬起了头道:“程公子确实是人间好男儿,不过连我都听说,不光南程家,连北程家都有意抽身武林、另谋道路了。像这般从小富贵的公子哥儿,和咱们江湖草莽儿女,天生存着隔阂。按说嫁人当嫁聂大哥,但他已经娶妻,便也不能考虑了,何况这样的大人物,我这么个小人精是万万把控不了的。要我嘛,我就想找个老实听话的、随便我怎么胡闹都任由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然肯宽纵我的刁蛮任性,我便也一辈子认定他了。”
孟修竹看她的眼睛似乎都闪出了光,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一生这么长,变数如此多,世上哪能轻易找到这样一个人呢?只得摇头不语。
第二日,孟修竹带同飞羽,与最后一批到来潭城的宾客,一起去拜见主家任毅。叶长青的父亲、云蒙派掌门叶双彬也被邀了来,与他一同坐在主位。任毅双鬓已见斑白,膝上抱了个小娃儿,粉嫩粉嫩的,时不时用手指逗弄一番,很是珍爱。
聂兴怀说那是他师兄任兴嘉的孩子,孩子的母亲难产过世,任兴嘉三年未曾再娶。飞羽感叹道:“你们天河派还真是出好男人啊!”
孟修竹见任毅身侧侍立的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宽和、目光沉静,认出他就是任兴嘉。他还是一如自己先前在天河派见到的那样,不太爱搭理人。孟修竹想,可能他们年纪较长的,都要心思沉重些,算来自家大师兄吴谓今年也有二十七岁了,却已很久没见,长大后的样子,实在都有些模糊了。
正出神间,任毅又絮絮道:“回去定要代我向你掌门师祖问好——老人家依然身体康健,是不是?你吴谓师兄还在闭关吗?”
孟修竹回道:“多谢任世伯挂念,师祖一切安好。我师兄闭关三年啦,连我都很少能见到。”
任毅道:“嗯,我想你们河洛七豪,他应是扛鼎的一位了。将来武林大事,还需要你们多多周旋。”侧身向叶双彬望了一眼,“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徒弟儿女成家,也快要不中用咯!”
叶双彬拊掌而笑:“得见子孙后代能有好归宿,可不比什么都强?人事有代谢,倒也无须甚为挂怀。”
“亲家翁说的是。近些年来,我时常感慨壮年难再,实是显得格局忒也小了。须知这一辈人完成不得的事业,终有一日会做成的,又何必汲汲于一世一代?”
任毅又看向聂兴怀,“河洛七豪除了吴谓和那位神秘少侠,是不是都在此间了?嘿嘿,好!想不到此生还能看见当世的年轻英杰荟萃一堂。”
“禀任世伯,我凛冬师弟去北漠追击一伙食人巨寇,没赶上婚礼,家师特嘱咐晚辈代为前来,恭贺聂兄和叶女侠新婚大喜。”
众人往说话人那边看去,见是个不甚眼熟的青年侠客,只听他朗声道:“在下苍岩派谭宗正。”
飞羽低低“啊”了一声,小声道:“原来谭师兄来了。”
孟修竹见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竟是同门师弟左亦煌,不禁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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