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忽听得背后草丛有被踩过的轻微响动,是笑方叹了口气,柔声叫道:“修竹。”

孟修竹回转头来,见近些日子来,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人正扶着池边的矮树,斜立于几步外,背光之下,他的面容看得不甚清晰,轮廓却格外分明。她弹起身,正要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他面前,不知为何,却止于池边的温石,并没走过去,只是望着他便在近前的身影。

笑方始终没动,道:“咱们就这样隔着一些说话,也好。我才受了些风寒。”

“是……给鹭城送药材时,被传染上的么?”

“你知道是我啦。别担心,这病虽来得急,到今却只是末尾的一些症状了,不碍事。”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笑方迟疑着开口,道:“天河山发生了那么多事,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孟修竹摇了摇头,“先前是有一些的,现在却不想问了。”

“为何?”

“苍岩峰的那晚,你说过的,若有一天,我肯向我师父、师祖还有任何人提起你,都可以坦坦荡荡——我一直相信的。你不愿主动开口对我说,定然有你的衡量,也许你是觉得我还不值得全然的信任,又也许你有你的打算……但我愿意等你,等到你跟我说出一切你想说的,因而不必着急。”

笑方呆呆地望着她,良久才道:“好。那你可不可以接着相信我?”

“当然。只因我认识的人,从不是活在他人的口中,而是活在我的眼前。”

笑方听闻她如此从容笃定的回答,终于展露了一点笑颜,续道:“这些日子,你和你师父被困在鹭城,外面的消息,怕是一无所知。李紫霄突破了天河山脚下的包围,带着聂兴怀消失得无影无踪,道门的玄枵随惊龙卫回了京师,江湖众人则一起下了天河山,往拂屏山的方向走了,应该是要避开这阵风头,再慢慢商计吧。你在摘星台跟李紫霄应和,放走了他二人,离开鹭城以后,总要面对满江湖的一番诘问。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接下来的事,你可有什么应对?”

“我……没什么应对。他们既然去了拂屏山,我和师父也只好去跟苍阳派会合了,至于别的,到时候再说罢。”

笑方又微微叹了一声,不置可否。孟修竹觉得,他今夜沉默了许多,不复先前开朗灵动的模样,似是满腹心事。可她又仿佛觉得他就是这样子的,正如福寿岛上,他从地洞中脱困而出的第一个晚上,她在睡梦中听到的那支箫。

她试着道:“这里的泉水很暖,你要不要过来坐?”

笑方终于走近,来到她身侧,两人躺靠在温石上,枕着池边柔软的青草,抬眼便是被山林堪堪遮住的微茫星色。秋夜寒凉,但这处独特的林中温泉不断蒸腾出热气,连岸边的青石和花草都是温热的,因鹭城波及到周边的这次疫灾,此地已经久未有人踏足,便显得更加荒僻,也更加静谧。

笑方忽的开口道:“这里这般舒服,你会不会想,让此夜一直延长下去,日出永远不要到来?”

“为什么?”

笑方又默然不语。

“你是不是也觉得,以后恐怕再难有如此安宁的晚上了?”孟修竹猜着他的心思。

“那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总感觉,从福州婚礼那天晚上,一切已经被打碎了,后来便越来越……而我又一步步地牵扯进来,没法挣脱。”孟修竹挪动了一下身子,恰好碰到了笑方冰凉的手掌,她将自己的手移过去,轻轻抵住了他的。笑方手指瑟缩了一下,却并没抽出掌来,立时便感到一阵和缓的热流顺着掌心汇入体内,他又反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左一右的两只手掌虚虚扣住,掌心相贴。

笑方道:“可惜。咱们再踌躇、再不舍,这一夜都要过去,太阳还是会升起。”

“至少我们还能有所为,不是么?”

“修竹,我印象里,你好像从未怕过什么。荆棘满途,如蹈水火,你当真从来都无所畏惧么?”

“令我怕的,从不是外界如何,而是我自己。我上天河山的时候见到了聂大哥,他说他的武功已经被任掌门废了,我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也没了武功……我过去生命中的投入和倚仗若是全没了,也不能再毫不费力地去做我想做的事,那么我还是我吗?”

“就算没了武功,你也当然还是你啊。”笑方轻言细语,充满慰藉,“我在地牢中时,除了孤零零一个自己,身无长物,什么权势、地位、财富,统统都剥离了。虽足足荒废了四年时光,却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切消失殆尽,我也还有自己相伴,即使举世伐之、踽踽独行,我的心都始终跟我站在一起。”

“你既有如此境界,还会怕什么呢?”

笑方自嘲地一笑,道:“说来好笑——我最怕我死后,没人替我收尸。嗯……也不是怕吧,只是会深深遗憾,仿佛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到了谁也不会记得我、谁也不会在乎我。我那些手下坚持不懈地找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们还有点儿用处,若我死了,嘿嘿。”

孟修竹听他话中颇为悲凉,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掌,“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你说什么人?替我收尸的人么?”笑方笑道。

孟修竹心知他是故意要脱开沉重,只“嗯”了一声,也悄悄笑了。

林中寂静,一夜好眠,天光大亮之时,孟修竹才醒来,身畔那人已经走了,仿佛昨夜相见只是一场梦境。试着吐纳了几次,并无输送内力的疲乏感,反倒神采奕奕,心知笑方是在她睡着之后便即放开了她手掌,因此才没让她内力过多损耗。

她慢慢地回到鹭城,回到梁闻道所在的小院,却听师父说,韩君顾早上酒醒以后,主仆三人便驾车离开鹭城,继续赶路了。孟修竹接过韩君顾留下的一张纸笺,见其上写着几个端方的楷字:江湖初逢,海内再会。

梁闻道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唠叨:“你就看看得了。这小子心思深、脾气冷,我可不满意他做我徒弟女婿。”

孟修竹忍不住笑道:“师父,人家还一小孩儿呢,说这些有的没的。”

师徒俩停留一天,亦离鹭城而去,路上探听到消息,天河山之变后,三门五派掌门人确实是带领门徒子弟下山,同往拂屏山去了。

“奇怪至极,我记得当年我走江湖的时候,华严寺还是默默无闻的,现今怎么变了?那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拂屏山走,大和尚肯让出上山的道儿吗?”

孟修竹一直有闻,本朝以道立国,因此极为崇道,不断打压佛教。佛教在中土传教数百年,佛门武功又首推拂屏山华严寺,影响颇远。百年前,被朝廷和道门连番针对后,当时的方丈往惠大师便发愿,山下之势一朝不变,华严寺诸僧便一朝不下山。从此,华严寺武僧便在拂屏山自耕自种,真正与世隔绝地修行,中原其余武寺得其号召,也减少了与外人的来往。因此,江湖虽盛传华严寺武学独步天下,但众僧皆不出山,便渐渐销声匿迹了,现今武林众人,几乎谁也没亲自和他们打过交道。

“华严寺虽然自绝于江湖,但拂屏山脚下还有个拂屏镇,因着居于天下之中的江州,且官府势力少及,成了各路江湖消息交换汇流之地。说不定掌门师祖他们,不是要去华严寺,而是要在拂屏镇收集消息或者宣布什么重大的事情呢?”

“唉,也不知你那思归掌什么时候发作——不过在去拂屏镇之前,咱们先走个别的地方。”

师徒俩探明讯息,辨明了方向,梁闻道却不急着赶路,反而悠哉悠哉地走,孟修竹摸不着他的心意,只得跟上他的步伐。拐了个弯来到莫州,梁闻道路也熟了很多,不停地给孟修竹指指点点,此处彼处十余年间的变化。此时北方已入冬,走过一片薄雪点洒的田野后,两人来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门口。

梁闻道抬手敲了敲门,孟修竹疑道:“师父,这里不会是?”

梁闻道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像个在玩什么有趣游戏的孩童。

不多时有家仆出来,打量了两人一番,显是不识得,但瞧他们虽衣着简朴,却自有一番气派,当下不敢怠慢,客气地问道:“我们老爷从不轻易见外客,阁下可有拜帖?”

“去他爹的程见秋,多年不见,这么会摆架子啦?你去跟他说,如今姓梁的找他串个门子,也这么费劲吗?”

那家仆听他一上来便直呼主人名讳,纵是有气,也生怕他真是老爷的故交,赶紧关上了门进去通报,不多时,四名家丁迎出门来,恭恭敬敬地请二人进内。梁闻道却还不满意,嚷道:“那老儿怎不亲自出来接我?亏了我敲半天门,等这许久!”

师徒俩走过数重院落,才望见正厅“格致堂”,孟修竹见上首端坐着个士绅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袭精致的长袍宽袖,正举着一杯茶闲饮,稳重中又捎带几分故意为之的做作,想必这就是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的好友、现今的北程家家主程见秋了,敬畏之外,也不禁好笑。

梁闻道浑没正形的跃进厅堂,叉着腰堵在程见秋眼前,将厅外的阳光挡了个十足。程见秋眉头一蹙,不耐烦地“哎”了一声,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袖子一拂,将他推到下首去落座。

孟修竹躬身行礼,也跟着师父坐在了主人左手边的客座上,便有侍女过来倒水添茶。

程见秋开口道:“梁大侠此番拜访我程家,不知有何贵干呐?”

梁闻道笑道:“你少整那些文绉绉的屁话。我来干嘛么,你猜。”

程见秋翻了个白眼,微微一咳,正色道:“天河山的事,我程家虽无一人到场,却也有所耳闻,但我们近来已鲜少涉足江湖,你可别打我会帮你徒弟向江湖群豪说情的主意。”

孟修竹没料到他上来就如此直接,师父都没开口,他便急着拒绝,看来不光是南程家铁了心要退出武林,如今北程家也不逞多让了。当下便要起身说明,自己师徒本无此来意,却听梁闻道抢着道:“呸,我徒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倒真还用不着你。再说了,你老小子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那你究竟来干什么的?”

“你就非得逼问我这一句,太也不讲旧情分。咱俩当年闯江湖的时候,比师兄弟还亲,我成家之后呢,你亲叔叔程天耀,是我老岳丈,你堂妹则成了我夫人,自然是亲上加亲。我十七年来首度下山,除了办正事,第一便是来了你这里——故人重逢,我本也没指望你敲锣打鼓、扫榻相迎,可一见面连个好脸子都没的,也太让人寒心了罢?”

程见秋还没来得及回怼,厅上闯进一人,孟修竹转头一看,却是程之遥。他一见她,甚是欢喜,叫道:“孟修竹!果真是你!”

程见秋不满地瞪他一眼,“都要做爹的人了,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程之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听下人禀报,爹这里来了客人……有朋自远方来,我们却失了远迎,抱歉得很。晚辈程之遥,拜过梁老前辈。”

“什么当爹?你儿子成婚了么?”

孟修竹也是一惊,方山喝酒烤肉那晚,聂兴怀追着李紫霄离开,随后便是她同程之遥结伴前往苍岩派,两人虽性情经历颇有不同,一路上也甚是和谐,他在苍岩峰脚下被一封家书唤回了家,此后再没遇见,没想到竟然趁着这些日子成亲生子了。一时有些错愕,惊讶之后,不知是觉得哪里不对,还是该当为他高兴。

程之遥喜滋滋地道:“家里低调,因此并没大撒喜帖、广邀宾客。既然欠了梁前辈和孟女侠一杯喜酒,二位不妨在此多盘桓几日,补上一补如何?”

“有你什么事儿?你爹我还没死呢,现在就把自个儿当程家家主了?”

程之遥吐了吐舌头,微笑道:“那您长辈聊你们的,我可否请朋友去我院里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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