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秋摆了摆手,随他去了。孟修竹见他热情相邀,也便跟着他去了他住的院落。北程家的大宅,从外面看显得方正端严,里面布置却错落有致,并不拘于传统家宅几进几出的围合,各房各院相对独立,别具一格。
路上,程之遥向孟修竹解释道:“你别看我爹一派冷漠,都是装出来的。他一听了仆人述说门外客人的相貌,立刻换了一身好衣服,又是整理胡须又是吩咐打扫的,好摆出他那一家之主的威严来——不过是故意向你师父摆谱罢了。”
孟修竹也笑道:“我师父对他从前在江湖的事,提的不多,但我总是想到,令尊既然能和我师父,还有尊师高前辈玩到一处,便不会是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么端重的性子。”
“是了,你在天河山也一定见到了我师父。他虽戏谑了些,却实在是个妙人儿。当年我爹想把我送出去拜师学艺,要不是梁前辈患有间歇的疯症,说不准咱俩还成了师兄妹呢。”
“等等,先不忙着说他们上一辈的,你的好消息,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之遥挠了挠头,道:“这该从何说起呢?当时那封家书上只说,族中大事需我参与,我还道我爹怎么了,急匆匆地赶回来,不料是我爹带着族里的叔伯一起,要议我和几个堂兄弟的亲。我甚是气愤,以致那姑娘来我家相看时,我听闻她家是读书科考的,便故意在一旁耍我的剑,谁料她竟然在一众兄弟之中,挑中了我。及至后来我真的与她接触了,便觉得这亲事要是结了,好像我也是挺乐意的。”
“就这么简单?”
“不错。或许你还没这种体会,我后来细细想来,从前我一个人满江湖乱窜的时候,曾在夜行的小舟上睡过,听着波浪拍打着船舷;在野外的花草地上睡过,闻着青草的香味儿;也在清凉的山石上睡过,数着头顶满天的星星……可是当我有了妻、成了家,我才晓得,原来和知心的人相拥相抱着,说着悄悄话一起进入梦乡,才是人生最踏实最完满的一桩美事。她现在又有了身孕,我便更加觉得,未来的日子是无比值得盼望的。”
直至来到“归来居”的匾额下,他止住脚步,轻轻推开眼前小院的木门,神色也温柔了几分,喜道:“这就到啦,我带你见见我夫人——阿荇,有客来家!”
孟修竹跨进院门,见屋内缓步走出一个小腹微凸的女子,温雅秀美、亭亭而立,满身尽是书香似的。程之遥引见道:“这便是我妻,娘家姓何,小字水荇。阿荇,这位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在江湖时的朋友,酒量、剑法、气度俱是女中豪杰,华山孟修竹。”
“你是不是走哪儿都要给我戴高帽?什么女中豪杰,简直叫人笑话。”
阿荇淡淡一笑,不多言语,将两人请进了内厅去坐。
室内布置雅致,琴棋书画一应俱全,看来这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连爱好也甚为匹配。据程之遥说,他这位夫人,父亲和兄长都是莫州的举子,称得上出身书香世家,亏得他从前除了习武之外,平素也多读诗书,才不致被媳妇瞧低了。孟修竹打趣道:“反正程家也预备淡出武林,不然你也去考取个功名?”
程之遥抱拳谦道:“我半路出家,哪有这本事?功名什么的,自有族里其余兄弟去努力,我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那便心满意足了。阿荇总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阿荇亲手为孟修竹和丈夫添茶,笑道:“他呢,诗书琴乐这些只是当个闲趣,真正的功夫,还是在一柄剑上,这我也无方,谁让那才是陪他十来年的玩意儿呢。”
“噢,原来你还练着剑吗?”
程之遥似是无奈,又似是骄傲,道:“哪有那么容易就搁下了呢。不过,练得比以前少多了,潭城比武之时,还能与你过个几招,现今怕是要大大不如啦。”
进屋之前,孟修竹确在外面的院墙上见到挂着两把剑,一把普通长剑,是程家的剑,另一把则长得多,是武夷派的双手剑。她在鹭城养伤、治疫这段日子,太过安静,早已有些手痒了,但想到阿荇是诗礼之家的女子,又怀着身孕,怕是不愿见刀光剑影,因而欲言又止。
程之遥见她似有话说,当即问出口来。孟修竹只好说道:“我此前游历,多在北方,于南方门派便不那么熟悉,对你师门的双手剑,心慕已久,可惜一直未见你拔剑出招。天河山各位掌门围攻李紫霄,倒是曾见高前辈出手,但彼时心神激荡,也没能专心得观妙法。今朝冒然登门做客,不知是否有幸切磋一二,只恐尊夫人……”
阿荇道:“我哪里不情愿呢?孟姑娘不知道,老爷不准他出门,他只好闷在院子里独个儿舞剑,可早就憋坏了。如今你们老友相聚,尽管请便——我也想瞧瞧我夫君的本事,看他到底是胡吹大气呢,还是真的称得上高手?”眼尾上挑,笑意盈盈地看向程之遥,似在逗他。
程之遥哪肯受激,当即绑起宽袖,率先来到了院里。侍女搬去了椅子,扶着阿荇在一旁坐下。程之遥提了师门武夷派的双手剑,摆了个起手式,却见孟修竹拔出剑来,剑身如亮墨,太阳一照,映出点点金光,不禁看得呆了。孟修竹却并不着急进招,撤剑向侍女说了几句,要来两块长长的布条,递给了他一块。
程之遥疑道:“这是?”
“缠在剑尖。阿荇除了你独自练剑,应是没见过江湖武斗罢?咱们虽下手有度,但招招凶险,她瞧在眼里,不免心惊胆战。”
程之遥恍然大悟,向妻子瞧了一眼,宽慰一笑,才勾起布条,将锋利的剑尖牢牢缠紧,赞道:“还是你们姑娘家心细。”
“有了家室的人啦,以后可要多多为亲眷考虑。”
“你说的是。那孟女侠,请指教!”
两人轻摆剑尖,迅捷如风地斗在一起。孟修竹以短击长,除了劲道不能落了下乘,还要求快求变,见他这路双手剑大开大阖,如神龙出水,气阔得很,同时又法度谨严、攻防有序,是相当难破的兵器。忽然想到当日天河山西峰的摘星台侧,高秉心那副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禁疑惑:“都道是‘以剑观人’,怎么这老儿还能擅长如此规矩严密的剑法?”
程之遥本没想和她斗久,稍微意思了一下,只耍了一套最具武夷派之风的“九曲剑”,便停了手。孟修竹意犹未尽,叫道:“不如换剑再来!”
“什么?”程之遥还没反应过来,孟修竹已还剑入鞘、抛在一旁,又欺近身来,趁他不备,几招擒拿之下,使他长剑脱手,反倒握在了她的手中。程之遥见她弃自己的剑不用,夺了他的双手剑,当即会意,笑道:“好么,你是想叫我生平所学,今日一并都显在了你眼前!”转身从院墙上摘下北程家的剑,开始以程门剑法与她比量。
孟修竹初握双手剑,一边回忆刚才所见他转柄、分握、合握的窍要,一边尽快适应此剑的重量和力道,她自是不能将程之遥这套“九曲剑”一式不差地使出来,但得意不得形,双手剑中一些最紧要的招法,下截上撩、移步拨带、探身点挑,均做得有模有样,竟颇有几分行家的味道。
程之遥收了剑,疑道:“你从前真的没拿过双手剑?”
“今日确是第一次。”
程之遥仰头望天,叹道:“虽同属‘河洛七豪’,你我天资,实是有天壤之别。”还剑入鞘,向阿荇无奈一笑:“夫人见笑啦,这就叫作‘人外有人’。”
“我没看懂,如何便分了胜负?”
程之遥笑道:“单手剑与双手剑的转换,按理说真是要费些劲的。我是先练了自家的程门剑法,因而去福建拜师时,学那几招入门的招式,便花了两个月的时光,回家来拾起程门剑,又是好一番适应……如此几番轮回习练,方才两下里均有所小成。不料今天,人家初次用我练了近十年的兵刃,便能与我的家传剑法较量,我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么!”
“程兄太过自谦,分明是你一直容让、未尽全力,二来呢,我虽没握过双手剑,但更长的枪和长刀,确是用过的。我瞧你当先使来,发觉其与枪有所共通,我那些招数,只不过是在枪法上融入剑的习性稍加变化而已。双手剑既是剑,那便也一定是始终着重于‘点’和‘刺’,想通了这一条,那么步伐上的忽远忽近、剑花上的忽左忽右,便都是为真正的杀招作宛转和迷惑用的。其实令尊当年送你去武夷派,而非同使单手剑的我们华山,除了我师父的病,自然也有武学特点上的考量——程家剑法讲究变化多端、虚实相生,学双手剑,也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体悟程门剑法的关窍,还能助你增长劲力、融会贯通。令尊远见,着实令人钦佩,但若非你这等天分,只怕也难以达成他‘取长更长’的期望。”
程之遥啧啧叹道:“当日福州擂台上,咱们短暂交手,你有意掩藏身份,根本没使看家本领,我当时还只是觉得你不愧‘名副其实’。直至今日,我才晓得你实是兵刃一道的天才——倒是不知你还对枪法、刀法有所钻研,越发显得我原来自诩通晓单双剑法的自满,像是井底之蛙一般了。”
“这几般兵刃,我充其量只能说耍一耍,要说如你一般的精研通晓,那可差得太远了。我也不怕自曝其短,对付长鞭、截棍、流星锤这类兵器,若是对手水平还过得去,我便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又哪里堪称兵刃一道的天才呢?”
程之遥同她拆招、听她论武,不禁大是钦服,两人谈得深刻,不觉间已至夕阳斜照的时分。阿荇要留她吃晚饭,孟修竹方才想起师父来,连忙婉拒,约好明日再来切磋。
程见秋给梁孟师徒安排了同院的两间客房,孟修竹没等到师父回来,独个儿吃了晚饭,已到了约莫戌时的时分。正待细细复盘白天与程之遥交手的一招一式,忽然感到后背一阵极为剧烈的疼痛,她猝不及防,直直跌倒在地,手臂重重地磕在桌角,桌子摇晃间,一只茶杯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孟修竹欲要捡拾地上的碎片,后背却越来越痛,手掌摊开,却怎么也伸不直五根手指了,一时之间,仿若所有感官尽皆失效,只头脑尚还算清醒,却也只能清晰地感到后背时而如烈火烧灼,时而如钢钉穿透的刺骨之痛。
她额头冷汗直冒,缓了良久,方才想明白应是思归掌之伤发作了。她记起师父说过那位姓迟的武夷派前辈,在后来发作的夜晚,是以自身内力抵抗李紫霄通过掌伤加于身上的功力,便想盘膝坐起,运转内力,但这疼痛来得绵延不绝,始终如钻心剔骨一般,饶是她拼命平心静气地适应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直起身来,便只能以双臂微撑于地面,却见从自己脸上滴落的汗珠,已经在身下聚成一滩水渍了。
梁闻道回到客房小院,唤了她几声,孟修竹无力答话,梁闻道这才推开她房门,见徒弟倒在地上苦苦撑持,忙转身锁紧房门,又将她扶起坐到床上,使她能保持运功的姿势。她意识不够清醒,梁闻道只得念起运功之法,助她尽快排除杂念、进入灵思澄明的境地。孟修竹听从师父的指引,渐渐将真气汇聚丹田,再散到四肢百骸,之后又凝神集力、收拢回来,如此往复循环,以自身功力的流转冲抵李紫霄的掌力,虽依然难以抗衡,却渐觉没有最初那么难以忍受了。
梁闻道在旁守了她整整一夜,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直到天将破晓,思归掌劲力减弱,孟修竹渐渐恢复了意志,他才松了一口气,庆幸道:“李紫霄果真是留了点情分的,首次发作,你能忍住没出声叫唤,便不知比那个姓迟的倒霉蛋强了多少。”
孟修竹强撑着一笑,“她这是要逼我练功罢?每月有七个晚上,痛得连睡都不能睡,只能全神贯注地运功相抗。积攒起来,岂不比别人多挣来许多光阴?”
“也万幸了是在程家,他家虽人多,好在不杂,总比去了那拂屏镇,什么三教九流全都汇集,又吵又乱来得好。嗯,昨天是廿七,你得记好了,往后每月的廿七、廿八到次月的初三初四这七天前后,一定要慎之又慎,最好不见外人,绝不能让人知道了。”梁闻道掰着指头,肃然告诫。
“可我跟程之遥夫妇约好了,今天去他们那儿。”
“你这身体行么?”
孟修竹起身活动了一圈儿,感觉虽然疲累,倒也不是不能撑一撑,便道:“还可以。大不了我不跟他拼劲力,只比招式就是了。无故爽约,总是要让人多想的。”
梁闻道叹道:“好罢。那我就再拖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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