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老来多健忘

孟修竹去了程之遥所住的“归来居”,甫一见面,程之遥果然便问她眼下一片乌青,是否没休息好。孟修竹道:“我昨晚确是没睡着,却是又想起了聂大哥,还有长青。”

程之遥一愣,叹了口气,“江湖公审的消息传出来时,我当即便想忤逆我爹,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天河山再见他一面。但……我爹隐退的意志太过强烈,加上阿荇又诊出有孕……后来听闻他被李紫霄带走,我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为什么偏偏是李紫霄呢?要知道我祖父天来公,便是命丧她父之手,长青姐的死,也是她做下的,他俩之间,以至于我们和李紫霄之间,都隔了太多太多的仇恨,纵是他二人就此隐居、不问世事,我却又如何欣然祝福呢?聂大哥侠义一世,到头来却如此糊涂,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万,难道便无可替代么?”

孟修竹微微张了张口,默然不语。程之遥问道:“怎么,你还是同情他们的,是不是?所以你甘冒大险,在摘星台侧打了那么一出配合。我甚是佩服你的胆色和义气——可你想过么,这几乎等同你向全武林宣战,你是站在三门五派的对立面了,况且连朝廷的道门也插手进来,现今的局势便越发复杂……此举纵然全了你个人之义,却又将梁前辈、羊掌门还有苍阳派置于何地呢?”

孟修竹缓缓地道:“此间后果,自然由我一力承当,我亦相信该做的事,自有该做的人去妥善解决。北程家既然要追随南程家的前路淡出江湖,这些事情,便不劳程兄费心了。”

阿荇听他二人谈得不愉,忙插口道:“今日孟姑娘来,我还特意备了山楂果鸭胗,是最宜秋冬吃的甜食了。我去小厨瞧瞧好了没。”

孟修竹在堂上坐不下去,起身跟着她出去了。阿荇慢慢地走着,等她追上来,微笑道:“这‘归来居’的小厨,是我嫁过来以后一手置办的,无数回勾起了他的馋虫,我却不许他踏足——咱们女人家,正该有自己的地方,说些体己话儿。”

“你身子不便,何必还要亲自干这干那?”孟修竹瞧她引退了侍女,要自己动手制作装盘,忍不住劝道。

“孟姑娘可有心悦之人?”

孟修竹心跳空了一拍,对上她温婉和煦的眼神,终于坦承道:“有。”

“他待你如何,也心悦于你么?”

“他……对我还不错,却好像……没跟我说过什么。”

“如果二位终成眷属,我想你应该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罢——不会觉得劳累,反而是幸福和满足。”

“我有些好奇,你当时为何挑中了程之遥呢?”

阿荇笑了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乐事,“这可是堪比王右军‘东床快婿’的一段故事。那时候,程家其余未婚的子侄呢,都规规矩矩地等我相看,独他一个,自顾自地在旁练剑,自娱之中,还透着一股不平之气,在一众被仪礼规矩驯化了的儿郎之中,宛若鹤立鸡群一般。我直觉,此人有意气、有己志,可托终身。”

孟修竹想了想,摇了摇头。阿荇轻轻问道:“你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也许令夫妇是上天牵来的缘分,才能在彼此不知深浅时,便决然无悔地定下鸳盟,婚后反倒愈发的情深爱笃。可对我来说,‘终身’是不必‘托付’给旁人的,那人也绝非因为世上有千千万的好男儿,便是能轻易代替的。”

“噢,原来你是为了他这一句话,替你们那位朋友抱打不平。孟姑娘,你们在江湖所历的事,我是不甚了解的,可是依我对之遥的想法,他只是一时嘴快罢了,终究还是在为那位朋友懊恼、也为你担心,你可莫要介怀。瞧瞧他,倒是敢对我说上那么一句‘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万,难道便无可替代么’?”

孟修竹也随着她笑了出来,“你自己不介意他说得不合适,那便最好啦。”

“其实呢,男人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得看他做了什么,才能瞧出他对你的心思。假若他真的有将你放在心尖儿上好好对待,那么惶恐、猜疑、烦忧这些心绪,便统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的。”

孟修竹细细思量她说的话,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自然。”阿荇笑着应了下来,用小勺挖了一口山楂莲藕递到她嘴边,“这个可开胃了,快尝尝甜不甜?”

这一日论武一毕,孟修竹早早告辞,回了客房,盘膝端坐在床上,预备抵抗这一晚新一轮的剧痛。此番她提早有了准备,思归掌之伤发作时,虽然依然难捱,但终究能不需师父在旁引导,便能自相对抗了。如梁闻道所说,这掌伤果然是一晚痛过一晚,饶是她凝神运力,也痛得眉头紧蹙,苦苦撑持。

孟修竹分神道:“师父,我渐渐上道儿了,看来也没什么凶险,不需您再整夜守着了。您昨晚就没休息好,快去好好睡一觉罢!”

梁闻道坚执不走,却听门外有人敲了敲院门,朗声道:“梁兄!月夜正宜对弈,怎地将门紧闭,不请人进屋?”

梁闻道低声道:“这老小子真难伺候!你且不要分心,我去应付他。”

孟修竹重又专心运功,只听到院门开关的声音,屋外两人的对答,则没留心半句,梁闻道却再没回到她房里。所幸一夜无险,孟修竹清晨起来活动,只觉得身体比之昨天,又疲乏了许多,对镜一照,脸上有了更为明显的虚困之色,还好昨天已经讲明,今日和师父在一起,不去程之遥的“归来居”了。

她洗漱已毕,推开房门,见梁闻道换了一袭白衣,在院子里浇花,见她穿戴整齐地出来,道:“精神可还好么?咱们今日去办正事。”

两人跟着带路的佣人,来到了程家宅后山坡上的一片碑林,此地遍植高大的柏树,冬日依然青绿,间有几点落雪,在几声清脆的鸟鸣中,显得繁茂又凄清。大大小小的石碑坟头交错在林间,孟修竹逐一扫过去,都是程家的前代祖先,一个个“程”字接连跃到眼前,仿佛快要不认识这个字了。梁闻道对着碑刻上的名字找来找去,无头苍蝇一般,最初还算平稳,渐渐地焦躁起来,竟欲泫然而泣。

孟修竹问道:“师父,您要找谁?把名字说出来,我和您一起找就是了。”

梁闻道不答,只默默地满林子乱转,孟修竹只好跟在他后面。忽然,梁闻道脚步一滞,缓缓抬起微微颤动的手来,指着左侧一株大柏树下一块不起眼的木牌,洒下泪来。半晌,才哽咽道:“孩子,跪下罢,这便是你师娘了。”

孟修竹心头一震,见满山青树灰碑之间,这唯一的这一块木质的墓牌上,只书刻着“南程女见芸”五个字,连立碑人和生卒年都是空白的,竟简洁至斯。她蓦地心中一酸,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一旁的梁闻道早已泪如雨下。

“师父,怎么师娘的墓竟落在了北程家?”

“十七年前,我们攻打积圣山落得惨败,当时一同往南逃的,第一站便是歇在莫州北程家。我受了伤,也一路背着她的尸身,天寒地冻里虽然多存留了些时日,可行至这里,还是生了**之象。你师祖劝我将她就地安葬,我舍不得,终是疯了,失了神志,直到被拖去了蕲州,收养了你,精神才复原一些。你师祖言道,南程家始终没派人来接,她只得葬在北程家的碑林了……此后十七年,我一直避居玉女峰,不敢下山,自也不敢前来探望,却不知……这里原来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抚着木牌,嚎啕大哭。他在玉女峰上,虽也间歇发病或突然哭泣,但没有一次似这般悲切、悔恨,好像将憋聚了二十年的痴狂一并倾泻了出来,实是椎心泣血,孟修竹见他伤怀至此,也红了眼眶。

梁闻道直哭得胸腔中没了气,才断断续续地止下来,抽噎道:“你可曾听闻,‘女子无乡’?一个女子本来是有娘家的,可是她成婚后,便没有家了,只能随着丈夫,搬进一个新的家,而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也便和她没多大干系了。对她来说,她是选择了陪我上积圣山,才没了家的——南程家早就退出江湖,一个跟江湖人走掉去参与武林争斗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再认她了……于是她真的就只能待在堂兄弟这里,像个外人一般,寄居了十七年。”

“女子无乡,女子无乡……”孟修竹将这句话念了两遍,蓦地想起了叶长青:她死在新婚之夜,可她的父兄非但没将她的尸身带走,反而像丢个烫手山芋一般,扔在了任家的墓园——一个根本称不上是她丈夫的男子,他从前的师父那里。再不济,师娘尚且还与同姓亲族葬在了一处,可随着聂兴怀与任毅师徒决裂,叶长青在任家却还有位置吗?想到此处,不免为她不值。

梁闻道以袖擦泪,续道:“我本也是个无家的浪子,游戏人间近三十年,直至遇见了她,方知何处为家——你知道么?并不是你生在何地、长在何地,哪里就是家,而是看你此心安于何处……因而她死后,我除了回过一趟南程家负荆请罪,此后也便成了寄在玉女峰的空壳一副了。”

孟修竹有感于人世的蹉跎和深情,不禁热泪盈眶,垂首低泣。良久良久,才轻轻问道:“师父,咱们要带师娘一起走么?北程家一代一代地接下去,后人只会跟她越来越疏远。”

“昨晚我正是跟程见秋在聊这事。那老儿说,当时是烧掉了,将骨灰和泥土一起埋了,只存留了几块骨殖,放在了盒子里。只是不知,开墓掘坟,会不会惊扰到她?我将她撇在这里一十七年,她会不会怪我、不愿再见我?”他直直望着写着亡妻名字的木牌,喃喃自语,竟似痴了。

“不会的。咱们不是故意要打搅她的安宁,是要带她回家啊。况且您这十七年也是如此折磨,师娘若泉下有知,也只会心疼您的,怎么舍得怪您呢?”

这坟头简陋矮小,师徒二人没用工具,徒手清去地面上的一层薄雪,又挖开泥土,每一捧都小心翼翼,终于在日落时分挖出了一个小铁盒,里面共有五小块灰白色的骨殖。梁闻道轻轻抚摸着,眼中柔情满溢,又滑出连串的浊泪,口中喃喃道:“咱们回家啦”,不料已然哑声。他脱下外衫,将那几块未被烧化的白骨拾起,又捧了一抔墓土洒于其上,这才郑重其事地包裹起来。师徒俩又将坟墓重新理好,彼时斜阳淡照,透过密林间隙,将木牌连同这一片青山雪地都染成了浅红色。

梁闻道背着包裹,在空坟前驻足许久,直到红光渐褪,才叹道:“走罢。”

梁闻道在北程家赖着捱过了孟修竹思归掌发作的第四个晚上,即痛感最强的一个晚上,才动身告辞。

出了程家大宅的大红铜钉门,梁闻道才说:“咱们白天慢慢赶路,不用着急,等你彻底熬过了思归掌的发作之期,再出力追上。第一次是这般情状,我心里也就有了底啦,看来还是可控的。随着你功力渐长,往后只会痛得越来越轻——就算一辈子背上了这个枷锁,那也不用太过于担忧。”

孟修竹点头道:“师父为我如此费心,我更当好好练功、好好活着,绝不会步迟前辈的后尘,忍受不了便一剑自尽的。”

“闻道,慢走!”身后一人叫道。

师徒二人回转过来,却是程见秋和程之遥父子。程见秋携来一壶酒,递给梁闻道,“尘路难走,有酒傍身,总是个安慰。”

梁闻道转了转酒壶,洒脱一笑,“那可多谢了。”转身欲行。

程见秋道:“却不是叫你带走的。”赶上前来,又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扔掉封嘴,自己先咕嘟咕嘟喝了一半,才又递到他手里,道:“咱们都已老啦,你重入江湖,我却要自此远别、不见旧人了,这便是最后一顿把酒言欢。”

梁闻道笑看着他,也举起酒壶一饮而尽。两人手掌抵住壶身,顷刻间,那壶在两人内力相激下,从内部爆开,几乎碎成粉末,簌簌落在了雪地上。

两人一同仰天大笑,程之遥却见父亲腮边滚落了几滴眼泪,滑入了颏下长须中,隐而不见。

程见秋顿住了脚步,程之遥却将孟修竹拉到一边,悄声道:“那日谈起聂大哥,我情绪激动,请你勿怪。”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所系的一枚狼牙,孟修竹立时认出了这是聂兴怀在方山篝火烤肉那晚赠予二人的。她将脖颈中自己的那颗掏出,因有笑方所加的一层银衣保护,色泽比程之遥手腕上的这颗洁白许多。

“我和聂大哥自小相识,怎忍见他万劫不复?如我当时也在江湖公审的摘星台,你那样做,我只会暗暗叫好——不过眼下都不重要了,咱们已注定分道而行:我往后居于室家,你此去山长水远,他则退隐无声,除了颂祝各自得偿所愿,实是没什么能说的了。”

“既如此,程兄,阖家安康。”

莫州的田野苍茫之上,梁、孟师徒如两粒随风吹起的芥子,负剑踏雪,径往江州拂屏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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