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深山何处钟

今日正好赶上拂屏镇的大集,街道上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挤满了摊贩和出来采买的人众。梁、孟师徒艰难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告示栏的位置。

在大巍,每城每镇的中心长街均设有告示栏,专门用以张贴朝廷的榜文通告。各派之间除了派遣弟子送信联络,有时也将重要消息贴在朝廷告示栏的一侧,便于过路此地的江湖人看到。但为了掩人耳目,免得引起官府的注意,江湖布示上的用语自有一套切口,而用切口化转了的消息,在外人读来,便只是家长里短的一些琐事,几乎得不出什么讯息。

梁闻道找到了朝廷所设告示栏左侧的一张最新的布告,招呼孟修竹过来,念道:“‘武家老爷八十岁大寿,江州祈福,族孙速归。’我十七年没下山了,试着译过来,你瞧瞧地不地道哈——武家,就是向全武林发出通告,老爷做寿、‘族孙速归’,代指江湖集召,凡是看到消息的武林中人,最好都来参加。寿数越高,这次集会就越要紧,嗯,八十岁,算挺严重的了。江州是明确的方位,祈福么,专指寺庙。江州的和尚寺,唯有一座拂屏山华严寺了,就是这镇子再走几步的那地方。”

孟修竹赞道:“师父好记性,半点不错——不是拂屏镇上,原来真是在华严寺中。瞧这落款的时候,师祖他们已经在寺里有十来天啦。”

“拂屏镇真不愧是江湖消息汇流之地,你瞧这一边,满墙都是旧了没撕的布告。”

“嘿,借过一下,贴张告示。”原是又有几个江湖人过来贴布告。这几个生面孔风尘仆仆,身上混着马汗味儿,显是长途跋涉而来,虽背着剑囊,却瞧不出是哪门哪派的。他们贴好了新的布告,也不歇脚,便即离去,应是才从镇外得到了消息,写好了告示,又立马上山回寺报信去了。

孟修竹凝目去看新布告上的文字,不禁心中一震。

梁闻道揉了揉眼睛,轻声说:“我没看错罢?这切口是说,羽士玄枵及一行二十八名惊龙卫,都死在了将进京都的虢城——且是因自相残杀而尽皆灭亡,朝廷探不出另有隐情,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孟修竹点着布告,手指微微颤动,道:“师父,弟子有救啦。”

“怎说?”

“这一路上,您一直在拖,是为了拖过我的思归掌发作期,我也一直在等,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有人答应了我,捂嘴玄枵一行的事交由他们去办,果真办得如此干净。”

忽然,背后有两人齐齐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孟修竹转过身来,见是两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和尚,其中一人开口道:“敝寺方丈大师算到二位施主不日将到,命小僧常显、常释恭候多时了。”

梁闻道一愣,道:“好家伙,原来就差我师徒俩了——倒挺不好意思的,让咱大家集体恭候我们。可说回来,你又怎知我们便是‘我们’?”

常显道:“贵派羊掌门特地交代了二位的形貌特征,一位花白须发的中年男子,偏清瘦,另一位是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二位施主均身负长剑,又驻足在江湖布告处好一会儿,想必一定是梁施主和孟施主了。”

“敝寺迫于形势,接下了此次江湖集会,但遵照前代的规矩,敝寺众僧不得踏出山下的拂屏镇半步,也只能在此迎接二位了,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原宥则个。”常释微一躬身,行了单掌礼补充道。

“有劳,请带路罢。”

“江州不是天下之中嘛,不说有京都那么繁华,也应当四通八达、车水马龙的,怎我瞧拂屏镇尽是赶大集的,倒跟乡里似的。”

“梁施主说笑了,拂屏镇只是江州的一座边陲小镇,从来算不上什么人稠物穰的大城,只是因为华严寺的缘故,多受官府冷落,才成了江湖消息的集散之地。生活在这里的,还是寻常百姓居多,逢十便有市集,今日看上去便显得局促了些。”

“原来华严寺诸僧也是可以下拂屏山的么?”

“也仅限于在拂屏镇偶尔活动一下罢了,毕竟山上蔬菜粮米可以自足,但针线纺布还是需要采买的,因而倒也并非完全的与世隔绝,只是几乎不参与江湖事了。”

“那这一次怎么?我们三门五派那么多人冒然拜山,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么?”孟修竹又问道。

“听我几位师伯说道,三门五派的诸位在羊掌门的带领下,秩序井然、不辞辛劳地从天河山赶到拂屏镇,请求来华严寺组起众议——且不论贵派羊掌门与我师伯祖、方丈无届大师曾有交情,单是方丈大师听闻诸位是受了朝廷和道门的威迫,华严寺虽久别江湖,到底也是不能作壁上观的。”

“啧”,梁闻道叹了一声,“到头来还是得我师父出面,主持解决这一大摊子破烂事儿。可怜他老人家七十好几了,还是不得清闲。”

常释补道:“这一趟虽然人多,但在羊掌门和各位前辈的约束下,各派分批前来,并没闹出多大的动静。不过山上客房紧缺,便有一些弟子被安排在了拂屏镇上,没能一起上山。山上众位需要什么,拂屏镇就在山脚,也方便得很,加上敝寺还有一些家底,撑得起的。”

四人穿过大集,渐渐远离嘈杂的市镇,走上了蜿蜒的山道。此时,山顶传来一阵幽幽的钟声,空廓寥寂、绵延悠长,好似一下子便将拂屏山与拂屏镇隔成了两个世界。

常显微笑道:“能听到钟声的地方,便是要进拂屏山了。”

“你们一生之中,走不出这方圆百里的拂屏山附近,难道从没想过去外面瞧瞧么?”

“梁施主说笑了,敝寺僧众不多,大都是从小寄养在寺中,在俗世里没什么牵挂的,早已习惯了清修。脱去尘缘纷扰,终生与佛相伴,方能摒弃杂念、证见此心,多少人欲求此境而不可得啊。”

孟修竹总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太恰当,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梁闻道微微一笑,道:“有意思,可未见众生,何以见佛呢?”

常显和常释尽皆愣住,一时竟张不开口答回去。过了一阵,常显方才言道:“小僧二人资质鲁钝、佛法不精,这才无力与施主论辩——却不是说敝寺没有高僧能为施主解惑。”

梁闻道逞了一番口舌之快,甚是得意。四人走在山道上,梁、孟师徒见石阶上的积雪已被踩出了许多脚印,而道旁的草地和林中,皆如银装素裹,便知这几日间,一直有人不断地上山下山,想是江湖众人受不了寺里的清汤寡水,频繁地去拂屏镇吃些油荤。

师徒俩本就好打听江湖事,从前对华严寺了解甚少,难得此时有机会,虽知这两个引路上山的小和尚未必清楚许多,却也禁不住赶着轮流发问,恨不得一次便将心中疑惑都弄个明白,倒没多少闲暇去欣赏拂屏山的雪景了。

“贵寺现在还是人人习武么?武功最高的是谁啊?练到了什么地步?”

“习武确是我们强身健体的门径,但对大多数僧众来说,也仅此而已了。方丈大师常常告诫弟子,我们毕竟是佛寺,应以钻研佛法为主,一味地在武功上谋心思,便是偏离了正道。何况武学一道亦讲悟性和缘分,只有在此途天资极高的弟子,才能在各位师长的引导下,循序渐进地习练更为高深的武学。小僧师兄弟,是没那个天分的,因而虽也打拳踢腿十余年,至今也不过是刚刚入门罢了。”

“当年往惠大师声明引退江湖之后,敝寺上下已渐渐从对武学的痴迷中抽身出来,更加看重佛门本身的佛法修为了,自然也不会举办什么比武比赛,来考较诸僧的武艺。且华严寺武学自来便不是走的进攻和霸道这一路,乃是以‘防’为主,借力返力,更难以评说高下。因此梁施主这一问,小僧是万万答不出来的。只听闻我无晦师叔祖……”

常显刚要继续说,却见师弟常释摇了摇手,当即醒悟过来,住口不言。

“无晦?我当年闯荡江湖时,没听过这号人物。”

“那是自然……不过各位师长也常对我们说,天外有天,这世上能人异士不胜繁多,我们毕竟困守一寺,因而不论练到何种境地,都只是坐井观天罢了,万不可妄自尊大,以至生出涉足江湖、争强好斗的尘心。”

走至山腰一处亭子,见亭中有一方石雕,雕的是一位闭目坐禅的老僧,线条极为粗拙,若非细看,甚至辨不出是个人形。常释指着介绍道:“二位请看,这便是往惠大师的坐像了。我们每上山下山,便逢此‘自度亭’——这意在提醒华严寺诸弟子,守心自修,勿以山外之事为念。因此,拂屏镇虽常年张贴各种江湖布告,我们即使看了,通常也当过眼云烟。”

一谈到武功,二僧便没那么热络了,颇有点到即止、岔开话题之意。梁闻道忽向孟修竹问道:“徒弟,你听过华严寺一个很有名的阵法么?叫什么来着……传闻进入此阵,便能回溯到过去的时光,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引以为憾的场面,在幻境中重新来过,从而引人破除执念、迈入大道……是叫作什么阵呢?”他抓耳挠腮,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孟修竹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种奇妙的阵法,刚欲质疑,却见梁闻道笑着向她挤眉弄眼,当即会意,顺着他说:“是了……此阵法江湖闻名,就在嘴边,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师徒俩一唱一和,意在逗引二僧开口。常显终于忍不住道:“是‘消悔阵’!”

常释急道:“师兄!”

“怕什么?此阵连我们也只闻其名,多少代都未曾开启了,实因对布阵者的修为要求太高。何况有什么人,值得一众高僧耗费心力,为其启动阵法呢?有没有这些江湖传闻,倒也无甚大碍。”

“为何要‘消悔’?”孟修竹不解。

“‘罪业本空由心造,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孟施主身在红尘,理当更加了然,人活一世,总有诸般憾恨,那是因为本心被困于执念的牢笼,不得解脱,才有这种种烦恼。也即,唯有直面并消除心中的罪与悔,方可超然于外,笑看来往。”

“可若是人生无悔呢?”

常显一怔,说:“不可能罢。我师父道是,人既经世事而历凡尘,怎会无业障呢?”

梁闻道哈哈笑道:“你不知我这徒弟,是向来不曾回头看的。你们那消悔阵再神乎其神,对她也是无甚用处——原本我还想套几句,好自己去试试呢,谁料你们竟也好多年没用起来了,唉,可惜呐!”

登上拂屏山山顶,踏进华严寺山门,常显和常释带同师徒二人顺长廊、经莲池,依次绕行天王殿、观音殿和大雄宝殿,均过而不拜,连途经的客堂也未曾停留,径直去了后院的议事堂。

还在院外时,便听到里面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叫道:“等、等、等!我说派那两个什么都不顶用的小和尚下山,乃是一记昏招!有梁闻道这一缩头乌龟大好榜样,这两师徒一定是畏罪潜逃了,哪里还敢上山回话?”语气听来甚至焦躁。

常显刚要开口通报,梁闻道却微笑着将他一拦,摇了摇头。

此时堂中又有一人低声道:“莫不是梁师兄嫌弃两个接引的小和尚辈分太低,觉得咱们轻视了他,这才赌气不肯上来?”却是苍阳派祝春亭的声音。

梁闻道一甩衣袖,一面踏进厅去,一面朗声笑道:“高老儿,话可要说明白,我师徒如何便怕了上这拂屏山?”

孟修竹跟着师父走进议事堂,见稍狭的厅里摆出两张大桌,坐满了三门五派的前辈,上首则是几位不认识的花白胡子老和尚,只一个不见皱纹的青年僧人坐在后排,其余弟子没有座位,尽皆侍立在各派师长身后。

常显和常释躬身行礼,向方丈和自己师父回过话后,便即自觉告退,议事堂所能容纳的人众有限,他二人竟是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刚才拍桌子骂人的,便是武夷派掌门、程之遥的师父高秉心。满座之中,独他一个盘膝搭脚团在椅上,便显得肚子更凸了。孟修竹知道他和师父从前交好,也都是喜爱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人物,因而虽听他破口大骂,一副气愤至极的模样,却也没那么担心。

梁闻道又转过来对祝春亭说:“春亭老弟啊,咱们十来年没搭过话,你还是这么不了解我——你师兄是计较那些排场虚名的人么?”

祝春亭略感尴尬,脸微微一侧,朝他拱一拱手。

任毅转头向羊岭南道:“羊掌门,人都到齐了,可以先问话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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