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到了!就说一定比你快!”孟修竹猛地浮出水面,手里提了一只野鸭,兴奋地喊道。
她浑身**的,大口喘着气,气息还没调匀,便被水下一人从身后拦腰一抱,复又沉入了水底,鸭子也脱手而飞。
这里的水极清极清,即使在水下,睁大眼睛,就能看见那人面上的笑。
几天前,她在彩石溪的渡口遇见他,他也是这样笑的。他不通汉话,除了苗语,也只会黔州各地的一些方言。他抬手,凌空划了个竖直的长条,然后张开五指,从上到下急速晃动手臂,指了指自己,说道,金芒。
倚曼说,“金芒”在苗语中的意思是参天大树,她才懂了,少年的手势是在表示树干和落叶。
可是不管她怎么纠正他的发音,他都发不出“修”字,只能叫她“小竹”——大约此地的苗人都是这样的。
苗人无论男女,白皙秀美者多。所以金芒不见了之后,她碰上来接引的倚曼,也立即觉得她好似很亲近。倚曼的汉话说得不太流利,一边比划着,一边跟她说了一些灵蛊教的事情,让她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虫蛇怪物,都千万别害怕。
倚曼说,她也曾去过中原。“你们中原的男子,小小年纪,心眼子倒多。”
孟修竹那时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仡濮夏向她展示的,果然是个怪物——是人形,可是人皮都被剥去了,血肉成了透明的,里面的五脏六腑和骨骼便看得清清楚楚,骇人极了。仡濮夏用尖锐刺耳的魔笛来操控它,怪物发狂一般向她扑来,它每动一下,体/液就不断地滴落在地上,好像要融化了一般。
她连出几剑都刺不中,毒仙洞里的灵蛊教教众也慢慢朝她逼近,她心里又急又怕,突然,那怪物粘腻的手搭在她的臂膀上,腥味冲鼻。她忍着恶心,一剑将它臂膀斩断,又迎面刺进了它跳动着的心脏。
怪物面朝着她跪了下来,身体溶化得愈加快了,眼里似乎极为悲伤。它仅存的那只手臂缓缓地抬起,凌空划了个竖直的长条,然后张开五指,从上到下——只不过是慢慢地晃动手臂,指了指自己,喉咙里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他将要死去,没有力气了。
他在她面前,渐渐地血肉融水,骨化作烟。孟修竹的剑尖上滴答滴答,都是怪物的黏液和血,终于握不住了。
她神志混沌,跌在地上,双手覆在他留下的一滩血上,可是人已消失不见。
…………
孟修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禁不住大口喘气,原来又梦到了她在黔州时的情景。
缓了几息,她打量一圈,发觉自己此时应是在一辆马车的篷内,榻上舒服,身上衣裳也柔软,是全新换过的。被子厚实,还熏了淡淡的花香,小桌上摆了一只小火炉,极是温暖。脑袋晕晕乎乎的,甫一运气,只觉丹田中空空如也,果然如倚曼所说,内力因寻尸虫之故,暂时不能调转了。
忽听马车外面,有人问道:“后来呢?”
是笑方的声音——不,他现在应当是积圣山魔教的三少主李重霄了。
“论打架,灵蛊教没一个是她的对手,老妖婆才用金芒先扰乱她。果真,这样一闹,放出的毒蛇咬在她身上,她才清醒过来,重新提起剑。我寻着机会,偷偷绕到了老妖婆的座椅后面,蛊毒和刀剑齐下,扎了个透。教主死了,灵蛊教也乱了,我叫亲信手下递给了她毒蛇的解药,去收外面的教众。等我忙完了教中那么多事情,登上教主之位,才派人去尾尖峒打听她的消息。”这却是倚曼在说话。
孟修竹悄悄撑起身子,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见天色近晚,李重霄一行车马停在一片树林中休整,就在她这驾马车的不远处,升起一堆篝火,李重霄和倚曼两人背对着她,朝向火堆而坐。他的其余护卫则四散开,有的在扎营安置,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在外围巡逻,嘴巴都闭得紧紧的,一如她最初遇上温叔、良叔那批人时所见的样子,沉默有素。她不欲让人知道自己已醒过来了,不发出一点声音,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听说是聂兴怀闯进苗寨中将她带走的。”李重霄道。
“聂兴怀?不知道叫什么。尾尖峒的人说,她跌跌撞撞地从灵蛊教逃回去,满身的伤,两只手尽是血,捧了一张连头发也完整的人皮,嘴里一直念叨金芒,就算语言不通,也知道金芒是被剥了皮,惨死在魔窟里了。苗人就骂她是灾星,金芒可是下一任族长的人选,只是凑巧认识了她,便被害成这样,叫着要烧了她。她本来就糊涂着,又听不懂苗人在吵什么,眼看要被绑起来。是一个汉人男子冲过彩石溪的渡口,穿过瘴子林,闯进尾尖峒,带了她离开纳冲的——是陪她一起去黔州的那位朋友,当初被苗人拦在了外面的。”
孟修竹听到她讲起四年前在苗域的往事,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就是了。纵是我原先多方打听,也只得知她曾去过黔州灵蛊教,却不知内里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倚曼“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说,她不是你以为的,能靠情爱拿捏住的女子。不说和你碰上之前,她早已有动心的人了,单说那人在她手下死得这么惨,她都能立时恢复过来,带了人皮杀出灵蛊教,对你也就是一时上头,很快便也会想明白的。”
“你刚刚也说了,自打她进了苗域,灵蛊教就盯上了她,那么她和那少年一共才处了几天,说了几句话,你们不也清清楚楚吗?两个互相听不懂话的小孩儿在一起玩几天,算什么动心了?也就是他是死在她手里的,她心里有愧罢了。”
“可你骗了她,伤了她的心,还躲在一旁不出来,故意等她受了大罪也寻不到你——就算她原先看上了你几分,以后还能继续信你吗?”
“我的确没一开始就与她说明,我便是李重霄,可是她后来也猜出个**不离十了,那时我就也不算骗了。何况我跟她说过的所有旁的话,可都是真事真情,我们心里都明白。她是不会计较我这个的。”
“李重霄!”倚曼气极反笑,“好,她十七岁就还是小孩子,跟人家在一起玩几天。你不到十七岁的时候,可就懂得搂我的腰,亲我的脸了,你倒不是小孩子了?你还……”
“嘘……我这么多手下在这儿,你嘴里有点遮拦好不好?”
“你都干得,我为什么便说不得?等她醒了,我一句一句说给她听,咱俩当时是怎么……”
“算我输了,你别……别跟她提这些,行么?”
“为什么不准我提?你又不喜欢她。”
“唉,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这种事在中原就是不兴……随便说的啊。”
“啊……原来你当真是不喜欢她的,难怪这么狠心呢,人家那么痛,你也忍心眼睁睁看着。可怜的姑娘,白白被你耍弄了。”
李重霄沉默了一阵。其他护卫隔着马车远,稍近处,便只能听到“噼噼”的木柴燃火声。
“你不懂。再说了,若不是她,我这辈子也回不来,我怎么会故意害她呢?”
“就算你不是故意害她,心思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等在一旁,是想看看,你在她心里分量怎样,是不是?人家为你……寻死觅活,你一定得意极了。”倚曼虽会说汉话,成语却用得颇不准确,“痛不欲生”这种词,她是想不出来的,便胡乱用了一个“寻死觅活”。
“她也最好别在意我。我会自己跟她说的。”
孟修竹失望至极,重又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抬手却摸到,他赠给自己的墨金剑,还好端端地搁在她身畔。过了一阵,她感到马车的帘幕掀起,可是那人似乎只是在马车外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便放下帘子走了。过不多时,他却又折返回来,这一次是直接进到了车篷内。
孟修竹依然在装睡,可是思归掌之伤蓦地发作了,饶是她一直提防着,却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禁不住眉头蹙起,指尖开始发抖。
李重霄吹了吹手中的汤药,温言道:“先别睡了,起来喝药罢。昨晚雨大,你受了风寒,没了内力,可抵受不住——我刚刚来看你,和晕着的时候,呼吸是不一样的。”
孟修竹只得强忍着后背的灼痛,拖着身子坐了起来,后背倚靠着车壁,所幸车内昏暗,两人互相瞧不清彼此的面容,她还能勉力应付他几句。
李重霄将药碗递了给她,孟修竹接过来,却不知该不该按他说的做。她知道他不需要在药里动手脚,可她不想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
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李重霄笑道:“你这样不肯喝,是想我一口一口喂你么?”
孟修竹忽然气急,扬起车帘,将药连同碗都摔了出去,冷冷地瞧着他。守夜的护卫被碗碎的声音惊到,都往马车这边看来。
李重霄暗悔自己出言轻薄,面上却不动声色,从窗里望出去,提高声音道:“大余,再盛一碗,还要些热好的泉水。”
那护卫接好了药和水,来到马车外面,低低唤了一句:“少爷,好了。”
李重霄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孟修竹,掀起帘幕接了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边的小桌上,道:“我不在这儿就是,你自己喝。”走时又转头说:“你最近休息得不够,还是再补上一觉罢,明天,我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他一离马车,孟修竹便倒在榻上,将被子蒙住头脸,咬牙苦捱。她现在内力全无,无法调运内息冲抵思归掌的力道,只能全靠自身的意志力忍受疼痛。这次虽不如昨夜寻尸虫啮体的骤然剧痛,却是连绵不绝的,她人又清醒着,痛得几乎便要大喊大叫出来。可是她又绝不肯让外面的人知道,只痛得冷汗直流、手脚麻木,眼泪淌个不停,意识也迷迷糊糊,才撑到破晓,立时便昏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踏实,马车一颠簸,就醒了过来。小桌上的药和热水已经换了新的,还搭了一条湿毛巾。她坐起身来,中衣已被汗湿了透,也只能胡乱擦了一把脸,把汤药和热水一股脑喝了,暗暗思量着,昨夜才是思归掌发作的第三个晚上,今晚只会更痛,届时怕是要瞒不住了。
一掀帘幕,竟然是李重霄亲自在驾车,其余护卫皆乘马相随,前面还有一辆马车,猜想是倚曼的。见她掀帘,李重霄忙将她推了回去,“你现在是不能见风的,还不围紧被子?”
“给我拿套外衣。”
“我们走得匆忙,不及给你置办外衣,等到了下一个城再说罢。”
“倚曼也没多余的外衣吗?”
“她衣服上尽是毒药毒粉,口袋里都是毒蛇毒虫,也不敢给你穿啊。”
“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我自己的家。”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之前嘴上不问,心里一定是好奇的。正好我要回家,带你去转转。”
“我不想去。”
“你得去。知己知彼,礼尚往来。”
她想起了自己也曾带他转过华山。可是那时的心情,和现在全然不同,心里一酸,几乎便要落泪,幸而两人之间隔着马车的帘幕,他看不见她的神色。
李重霄听她不再言语,主动开口道:“我是十二岁的时候离开的积圣山,前去关州。闯下山之前呢,早已把我暗中集结的人手,借着别的缘由分批派遣下山了,让他们汇集在关州草原等我。我则偷拿了当时山上几乎全数的解药,可也只够支撑十五年。”
“解药?”
“老头子——就是我那个死爹,李元鹤,发明出来的控制人心的手段。服下药丸之后,虽瞧着还跟正常人一般,却不会再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了,此时教主或上峰有令,便是刀山火海也冲得进去、亲生儿女也下得了手。只有立了功的,才能获赏解药,从任由操纵的木偶人,清醒过来一阵子。若是临期还得不到解药,在积圣山教主身前的,便依旧要被操纵,远在教外办事的,却会在癫狂七七四十九日后,全身爆裂而亡。
“我属下的很多人,便是因为不肯变成教主的傀儡,才甘愿冒着谋叛的风险,跟了我逃出积圣山的。其中泰半,是当时受了李元鹤哄骗,被吸入**教的江湖人士,还有如温叔等人,是在十八年前的积圣山之战中,被发现了还活着的三门七派弟子。曾仁靖这些青年护卫,则是差不多跟我一起长大的教众子女,父母已然不在。
“我娘去世之后,我就着意联络这些不甘为傀儡的人,伺机逃出积圣山。但是一颗解药只能维持一年的药效,我虽带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也不能确保他们终生有解。药方呢,只有我姐和我哥两人才知道,能操纵木偶人的法子,多半也只有他二人通晓。所以,我答应了这些同我一起出逃的属下,他们需听我号令、供我驱策,我却要在这十五年中,穷尽一切,要么拿到解药的方子,要么便杀了李紫霄和李汉霄,覆灭积圣山。这样,他们余生才能免遭失去意志、被人操控的厄运。这也便是离开福寿岛的船上,我跟你提起过的,我们大家伙儿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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