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吹入沧溟始自由

“你夺门而出,在外面兴风作浪,积圣山倒也容得你们。”

李重霄苦笑道:“那还是要多谢老头子。他先前很多年,只有李紫霄这一个女儿,我怀疑跟练功有关,得子不易。他便一直对教中长老宣称,他养的是个儿子。李紫霄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他另娶的第三年,才生出李汉霄来,也不知能不能养得大,便叫李紫霄扮了男装,从此以男子的身份示人,立她为长子。后来再是很多年,他将我娘掳回去,又有了我。

“因此,他极重视自己的血脉。他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后来是李汉霄跟我说的,他总是反复地将我们姐弟三个叫到一起,一遍遍地逼我们立下血誓,积圣山李氏子弟,永远不可骨肉相残,更不得坐视旁人对血亲施加谋害,否则,不仅要被祖宗父母的冤魂纠缠一生、不得解脱,也失去了执掌积圣山的法理——**教一脉,是玄黄真人李酆阳的嫡系子孙,道统的规矩也是这般,他们都是信道的人嘛,不敢不遵。

“所以我姐筹谋许久,也只是把我关到了福寿岛的天坑里。我当时的状况,看起来也是突然‘失踪’的,并非为人所劫,我的属下才坚持不懈地寻我——这也有她拿来掩人耳目之意,证明我没有被人害死。可我若在洞里走火入魔,或者一头撞死,那便是我自寻短见,却不是她‘谋害’的了。”

“可是论你们魔教那狗屁正统,你虽是男丁,却未获传积圣山绝学,武功上不能服众,李汉霄不才是对她威胁最大的人吗?”

“你说的不错。我们姐弟三人,论心机深重、阴险毒辣,首推李汉霄。他最善伪装了,演那一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差点连我姐也骗了过去。我爹死后,李紫霄一直以为,他只会暗中收买教中长老,或者出卖她的秘密,好趁机夺位,因而根本没想把他留到成年。谁承想,他十七岁的时候,突然离开积圣山,创立天狼教,完全是石破天惊的一步。

“他人既然在外,又选在西沙漠那个鬼地方,我姐便也轻易奈何不得。何况李元鹤死时,已经传了他大半武学,我姐后来教他,虽有所保留,架不住他聪明绝顶,依靠摩天洞的石壁图案,自己悟了出来。我却全是有样学样罢了。我带走的人手,功夫最好的就是原先你们三门七派那些人,我自己呢,还及不上他们呢,李汉霄培养的‘天狼六鬼’,才真正称得上他的左膀右臂。

“他走之前,传了我他自己创出来的‘左书右息’之法,就是我在苍岩派说给你听的。哼,亏我从前还以为他待我不错,后来被我查出来,害死我娘的根本不是李紫霄,而是他。李紫霄是没耐性,又凶巴巴,但她除了暗算我那一次,可从来光明正大,甩脸子也是甩在明面上的,不屑搞那些挑拨离间的手段。李汉霄却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而且记仇得很。不过他这人也有个特点,办什么事之前呢,必得仔细谋算,争取一击而中,要是没成功,多半也就没什么劲头了。当年他只派‘天狼六鬼’之一的无常鬼带队去找西岭派的麻烦,或许是想着西岭派一个小派,没那么难缠,谁料半道上奔出一个神秘高手,抢尽了风头。眼下过了好几年,西岭派不是也没什么事了吗?”

“我听说,就在你从福寿岛出来前后,李汉霄好像还去过南程家一趟,明着是打听你的消息,暗里,却不知对南程家有什么算计。”

李重霄笑道:“你的人脉还是挺广的。南程家么,十八年前的积圣山大战,他们是没参与的——我是说除开尊师和他夫人之外。也可能在李汉霄心里,南北程家其实还是一家的吧,别的不知道,反正他是怎么也不会放过程家的,因为他们检视老头子的尸身,发现致命伤就是当时北程家的家主程天来刺出的。”

“这我知道。”

“羊掌门连这般机密都告诉你了?”李重霄讶然道,“那他比我想的更看重你啊。”

他叹了一声,又道:“你们三门七派当时攻上积圣山时,来势汹汹,若不是老头子就此身死,过得几年,他是一定会找由头废了李紫霄,传位给李汉霄的。但变故就是来得如此突然,不说李汉霄当时年纪太小,单是鹰葬崖一战,李紫霄杀得你们大败,守住了青铜峡,便在教中居功至伟、上下归心了。所以呢,就算她女子的身份被披露出去,暂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跟她抗衡。

“也因为这种形势,李汉霄才不得不先行离开,蛰伏在西沙漠。这十几年,他就是在等一个良机,重回积圣山。当年积圣山大战,对我姐继位是好处,却实打实地阻了李汉霄掌理积圣山的通天大路。所以呢,一旦他上位,定然会搅个血雨腥风,我也是跑不了的。咱们都有的头疼了。”他说到此处,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句。

“你是叹,他等的这个良机,而今已经出现了?”

“说来气人。李紫霄一直镇在积圣山,李汉霄就没有可乘之机,可她毕竟也是人,不可能一直憋在山上,偶尔,她也会悄悄出去,来中原,走走逛逛。我的消息网遍布八方,却一直没能抓她个现行,也算她厉害。”

孟修竹脑袋昏昏沉沉的,一直在勉力跟上他的话,想说些什么,言未出口,嗓子受了刺激,却先咳了几声。笑方中断了讲述,微微侧头,朝帘里问道:“你想说什么呢?”

孟修竹拍了拍自己胸口,缓了缓,才道:“我在黔州灵蛊教的事,李紫霄早就知道了,可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建消息网。”

李重霄一怔,“我也有所察觉,我的人里,其实混着她派出来的奸细……只是没料到她这么手眼通天。看来,她掌管积圣山的这十多年,江湖各处的行动,都瞒不过她——只是她自己懒得找事罢了。”

他看了看天,想了一阵,才又接着说道:“前些年,我还被困在福寿岛,我手下分心找我,对她的行踪也疏于探查。是福州婚礼血案开始,他们才留意上了聂兴怀,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又查出了她和聂兴怀的交往,也是依据聂兴怀近几年的行迹,推算出了他俩初识,应当是在前年盛夏的梁州。”

“前年,夏天,梁州,那不就是‘千金一诺聂兴怀’的出处么?”

“正是。但是更具体的,我们却探不出来了,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搭上的。他小了她一十三岁啊!他爹还是丧在李紫霄剑下的,没想到,我姐十几年心如止水,一朝竟被他打破了。唉,你说这个聂兴怀,没事儿往梁州跑什么啊。”

不等孟修竹接话,他又叹道:“罢罢罢,这都是阴差阳错的。若他俩不认得,福州婚礼没出事,你也不会在任家多住上几天,更不会跟温叔他们在半路上撞见了。那样的话,我还是只能被囚在福寿岛,万劫不复。

“唉!我们之间的势,就如同一台构架精良的机关,一环出了变动,一切就都停不下来了。我姐的心乱了,所以聂兴怀死不死,积圣山也是守不住了的。何况李汉霄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不会再空等下一个时机的。我们那次回蕲州你家里,长江边上分别时,我曾问你要不要杀聂兴怀。当时,我自己心里也还是有些犹豫——我是听说聂兴怀和我姐相会之后,回了天河山认罪,便猜到我姐是一定要出手相救的。到那时候,江湖一定要引起轩然大波,彻底不复之前十七年的平静。不过,变则生,等则死,现在一切都在变,也未尝不是新的机会。”

“可当时,聂兴怀在天河山上,看守甚严,也是你想杀就能杀了的么?”

李重霄笑道:“这不比救人。我的人总有法子混上山,想要一个废了武功的人死,下毒、借刀杀人,也不是做不到,只不过成功有些不容易。所以问过你之后,我才想,罢了罢了,且看我姐之后,能整出些什么动静来?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无论他俩谁落败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也算去了一个。”

“哼,你们姐弟三个斗来斗去,却害得整个江湖不得安生,一个都不是好人罢了。”

“你说得对,孟女侠。我确是在恶人堆里钻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呢?只是,若没有你们三门七派当时强攻积圣山,往后的这些,也是不会有的了。”

孟修竹也是此番初闻**教内部的隐秘,和师祖所言连起来,方才完全明白:原来当年三门七派攻上积圣山时,还并不清楚李元鹤操纵木偶人的事,只是出于弟子被蛊惑、积圣山势起的气愤难当,再加上觊觎玄黄真人的武学罢了——不知敌情,也难怪败得那么惨。此时听他这般说,却不肯在口舌上落了下风,反唇讥道:“你爹蛊惑人心、广吸教众,将人都变成他手中的傀儡,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得天之罚,理所应当。”

“好!”李重霄摇了摇头,笑道:“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老头子好好的,我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性命之忧,绝不会有了,绝世武功,更是唾手可得。可是在积圣山活着,却不叫真正地活着——我也只会是个没有服下药丸的木偶人而已。”

孟修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他们从福寿岛回中原的大船上,她曾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诚恳地说道,他所汲汲营营的,只是一个“自在”。

他的“自在”,原来真的“不是谁为了什么缘故而留着我的活着,而是我自己想活,所以才活着;也没有谁可以强迫我非要回到某个地方,而是我选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乡”。她也是直到此刻,才了悟了这句话的分量和难处。

听她沉默,李重霄续道:“你也是啊。若没有积圣山大战,贵派也不会绕去蕲州,你师父也不会收徒,你还是会在孟家庄那个小院里,等着长大、嫁人,一辈子也没机会上了华山,习得武功。你看,虽然那时你三岁,我也才五岁,但我们的运命,其实已经被改变了——我们也早就是身在局中的人了。”

前面的马车停了。一个青年护卫策马退回来,道:“少爷,晌午了,该歇了。”

孟修竹回过神来,掀开帘幕,打量了四周一圈护卫,奇道:“怎么尽是些年轻的,没有管事呢?”

“他们自有他们的事办。”

孟修竹冷笑道:“怕是去了中州,打着龙门派正统旗号的武团,就是温叔带头的吧?”

笑方一面指挥人手歇息,一面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想同三门五派联手,总得先跟你们亮点家底罢!”

“好,你终于肯说出你的图谋了——可要跟我们合作,你的身份,还有你身上的血债,洗得白吗?我师祖会同意吗?”

一个护卫端来热好的饭菜,李重霄接过来,递进马车里给她,“你是说沧州姜家灭门案吗?那是李汉霄泼在我头上的脏水。”

孟修竹正要继续发问,却见倚曼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奔到这边来,将李重霄推到一旁,“你缠了她半天啦,我来看看,人家的病有没好些?”

等李重霄和众护卫自去用饭,只有倚曼和孟修竹两人在马车里时,倚曼才小心探问道:“你的眼睛肿成这样——昨夜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孟修竹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只凑近她,低声道:“趁今晚休息,我想离开他们的队伍,还需要你帮我打掩护。”

“不行!你听听你现在的话声,你的风寒很严重了,又失了内力,我怎么放心你这时候一个人出去?那寻尸虫既是我给你的,我就得看着你,不能出了差错。”

“你也知道我失了内力,又生着病,可李重霄要拉着我谈判,我不就是那砧板上待宰的鱼肉吗?何况都是我前夜为了寻他所致——现下,我根本没有跟他谈的底气,也绝不肯为人所制、受人胁迫。我答应你,你先尽力帮我遮掩几天,等我内力一复,便去关州草原寻你们,我也还有事情要问他呢。”

倚曼想了想,婉转劝道:“小竹,他,我也是了解的,虽然出身魔教,却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的坏蛋,何况我也在这儿,他能怎么为难你呢?你现下的身子,实在……”

“你要是不同意,我现在就把他叫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说我有多喜欢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他,求他也试着接纳我。”

倚曼气道:“你拿这个威胁我?你知道我最看不得女子为了男人自轻自贱是不是?”

看着孟修竹坚定的眼神,她终于妥协,道:“我可以先放你离开这几天,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凡事忍忍脾气,千万别跟人起冲突动手,知道了吗?”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道:“这是‘灵蛇醒脑丸’,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许吃一颗。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能连吃,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孟修竹接过,打开瓶盖闻了一下,只感到一股腥臭味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当即谢过了她。倚曼又拔下头上的一根金钗,道:“这个拿了去,身上有钱财,借宿办事才方便。”顿了一顿,才说道:“这是他当年送给我的,我不爱要了。”

孟修竹摸着她递到手里的金钗,心下一酸,随即故作轻松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睡过野地和山洞,不过是没了几天的内力,招数却还在啊,寻常小毛贼,是奈何不了我的。”

倚曼哼了一声,“你现在病着,还能有多少力气?便是招数再精妙,一个寻常男子,也能将你轻易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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