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我们现下走到什么地界了?”孟修竹晌午补了一觉,再一睁眼,马车已在官道上走了好一会儿了,驾车的人,还是李重霄。

“再往北走一天,就出沧州,进关州了。今晚还是要委屈你同我们宿在野地,等进了关州,咱们再找客栈。”

孟修竹重重咳了几声,李重霄转过头去看她,见她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只勉力倚靠在车中的榻上,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虚弱模样,叹道:“你现在不比还有内力的时候,昨晚的药,不该赌气不喝的。”

“沧州现今是谁的势力?”

“现今?三不管了。之前,宁城姜家一直总管积圣山在华北六州的生意,到了姜家大姐姜卓微这一代,也生出了退隐之意,拼着势力削减,也想同**教切割开,洗白成正经商户。本来我同他们已谈得差不多了,却被李紫霄安插的奸细告密。积圣山虽财宝无数,却又是营造宫室、又是招揽教众,还被李汉霄偷偷往天狼教转移了好些,几代下来,终于祸祸得差不多了,因而姜家这一大财源,她损失不起,震怒之下,才将我弄到了她早已备好的福寿岛囚牢中去。

“得你相助,我返回中原,先清理了一波门户、恢复各地的消息网,再是重新跟姜家搭上线,正好趁着聂兴怀一事,李紫霄那边也懈怠下来。谁料李汉霄便横插一脚,叫他座下的横死鬼带了天狼教的人,灭了姜家满门,还没动手时,就早早往外散播谣言,又一次扣在了我的脑门儿上。我原本在中州,和温叔他们的武团待在一起,得知消息往沧州赶,却也没比你快上几天——他是早就筹算好了的,拼着毁了华北六州的财网,也不愿看姜家落在我和李紫霄任何一人手里。”

“什么叫‘又一次’,之前……”

“好久以前了罢,那时我才叛出积圣山没几年,还在南方一带游历,想要遍访名医,瞧瞧能不能自行配出傀儡人的解药。好不容易打听到川西的雪山深处,有一个人丁稀少、极为特异的世外桃源,据说人人天生神力、百毒不侵,就算无病无灾地活到百岁,也只是寻常而已。我便前去拜访,那儿的族人虽然友善,却说他们的福祉全是来自雪乡护佑,外人难觅天机,饶是我苦苦哀求、许下重金,他们也是爱莫能助。后来我才得报,我前脚刚走,那一族的人,就被李汉霄屠戮殆尽了。”

孟修竹听到这里,忍不住“啊”了一声。

李重霄接着道:“我去求访,是大大方方带人去的,他灭族,却是偷偷摸摸干的,故意留下的证物,却全是我的东西。他本来也是多此一举,那一族都被屠了个干净,还能有什么来找我报仇的后人?他是以此种手段,杀杀我的锐气,好教我知道,想脱离积圣山,门儿都没有。我有苦难言,亏得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也一一压了下去,没扩出川西。

“那之后,我只好更加如履薄冰、谨慎行事,江湖人或许只听闻魔教李三公子浪荡无拘,我在干的正事,却一件也没再透出去了。那也是由于我时常变换身份,且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即便在我们的大本营关州,也是以假造出来的‘崔公子’的名头活动。去年,你们朝阳派和苍岩派合并,我又假托姜卓衡之名,同林友得这些江湖人打交道,自也是为了隐藏行迹,借着这个身份,正好也瞒过了你。”

孟修竹微微叹了一声,道:“我没怪过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李重霄乍听她如此直接地剖白心迹,一时竟拙于口舌。

“你们姐弟三个,如今已真正撕破了脸。瞧形势,积圣山的位子,今年之内也一定会有分晓了,姜家灭门这一桩,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自己洗清嫌疑?”

“横死鬼留下的探子还没清干净,我们总得先出了沧州,缓一缓再说。”

“灵药求不得,商路也受挫,身边更没几个堪用的高手,你的人的性命,却不剩几年了。因此,你才肯赌上一把,欲与我们三门五派联手,一同对抗积圣山吗?”

“不错。只是并非像十八年前积圣山之战,三门七派那样光明正大的结盟,而是‘暗通款曲’,才能打出攻其无备的致命一招。”

“凛冬下了九莲山就没了音讯,多半就是去投了李汉霄,我会‘左书右息’之法的事,说不定也报给了李汉霄知道,他自然晓得是你透出去的。咱们之间的往来,李紫霄也未必查不到——对他们来说,你我的干系,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李重霄微笑道:“你在天河山放了聂兴怀,李紫霄不会故意来揭你的短,何况她大势已去,自顾不暇?至于‘左书右息’么,李汉霄这人,最是多疑,当初传我、传凛冬,都没安着好心,自然也会以己度人,绝不肯相信我对你有什么实意了。”

孟修竹想了想,道:“我终究说了不算。李汉霄虽然记仇,也总得先抢过积圣山之主的位子,才会回头找我们算旧账。现今三门五派的领头人,也早就没了十八年前的那股子傲劲儿,想着平平安安退出纷争的,不在少数,何况还有道门前来掺和,简直不胜其扰,我掌门师祖更是忙于两派武学合流的大事,而我不过是苍阳派的一个年轻弟子,顶上还有师祖师父、师伯师叔和师兄们。你想要寻那暗通款曲的门路,与我说这些,是不是找错了人?”

“好,既然你暂时无意,那便先不急着说这些罢,”李重霄似乎犹疑良久,又再加上一句,“只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咱们每个人,都已逃脱不得了,及早地垂死挣扎,或有一线生机。”

孟修竹听他说得凝重,有些不忍,有意要缓和一些,却不愿回避疑惑,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那你倒有没有思量过,倘若有解药的这十五年之内,你始终不能扳倒积圣山呢?若是终其一生也无望呢?你手下的人,还是要沦为木偶人,那时该怎么办呢?”

岂料李重霄哈哈一笑,道:“最差的结果,我们早在出逃时便已想到了。大伙儿上天入地、轰轰烈烈地闹这一场,不过是为自己的余生争一个自在,再怎么也比做那活死人强得多。真到了那一天,我自是先一一为他们埋骨立冢,之后便扬长而去,海外之外也好、西域之西也好,这世上总有积圣山鞭长莫及之处。我定当忘记这里的一切前尘往事,快乐逍遥地重活一世——说到底,我与他们,也不过是相伴一程的盟友,大家生死各有命,我又怎会在这上面,耗尽我一辈子的好时光?”

他笑了几声,却又沉下来,幽幽地道:“只是,可能没有结果的事,尽力做上这一件,也就够了,你说是么?这一生,我可实在承受不起别的落空了。”

他“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前面倚曼的马车和后面的护卫,也一并停了下来,准备挪到道旁的林间过夜。

孟修竹裹紧被子,掀开帘幕,只见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左侧的林子,他已从车上跳了下去,正凝目瞧着自己,眼中似有万般柔情不舍,笑中也带着三分苦涩。

“你我,为何,一定是落空呢?”她顿了顿,终于敢低下头去,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这一句话来。

“因为你可是孟修竹啊。”他笑着说。

孟修竹只愣了一瞬,便即恼怒起来,“你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我是孟修竹。你费尽心思接近我、讨好我时,没想着要落空;对我说那些引人误会的酸话时,没想着要落空;在一旁看着我苦寻你的尸身,也没想着我会落空,这时怎么又想起来了?”

李重霄仰头看着她,见她眼中慢慢蓄起水汽,终于将勉力撑起的笑容收了回去,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就当我是为了博取你的好感,使出来的心机手段好了——你尽管怨我就是。”

————————

近夜,众人逐渐歇下,孟修竹闭目坐在车中养神,一旁的倚曼皱眉道:“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

孟修竹已偷偷吃下了一颗“灵蛇醒脑丸”,提起精神以抵受思归掌的疼痛,此时不便多说,只点了点头。倚曼又道:“我最多说你病得更重了,只好同你在一辆车中贴身照顾着,最多也不过能瞒他两天。”

孟修竹尽力稳了稳声音,才笑道:“我若是运气好,大概也够了。”

“你要往哪儿走?万一真的出事,我们也好去……”

“不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说,说了,我还有什么走的必要呢?”

倚曼叹了一声,扶着她慢慢走下马车,跟周围守夜的护卫说,两人要去解手。孟修竹一面咳嗽着,以显出自己还是体虚无力的样子,一面随着倚曼走远。两人在道旁分手,待倚曼转身回去,她才径往身旁的树干上靠过去,喘了几息,几乎便要滑倒在地上,若不是那灵蛇醒脑丸的奇效,早就痛得清醒不得了,哪里还能支持这一会儿?

她心里想着,今夜虽是思归掌发作最重的一晚,却是一定要走脱李重霄这一队的。她只记得天河山西峰雪道,与李、聂分别时,连李紫霄也叮嘱她,这发作之期是她性命攸关的大事,万不可透于外人知晓,师父得知后,也如遭大祸一般,她自己则更加上心了。在三门五派首脑齐聚的华严寺中,她为了给众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不得不暴露身中思归掌的事实,已经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了,因而哪几天发作,是一定要死死瞒住的。

前天夜里,有寻尸虫作掩护,她痛晕了过去,自然也没人会想到有思归掌的缘故,昨夜清醒着,却差点忍受不得了,因此,即便现今风寒未愈、内力尽失,也要离开众人,独自扛过。和这顶要命的思归掌比起来,不愿面对李重霄、无法坦然谈判云云,不过是为了让倚曼放心帮她脱身的托辞罢了。

这灵蛇醒脑丸倒是一味奇毒,吃下之后,虽然痛感未减半分,却能强吊起人一身的精神和力气,即使受了重伤,也不至于一下子便垮了下去。只是既是灵蛊教秘密研制的保命之方,自也是以“毒”为主,这般强行抽耗元气,实是对身体有大害的,孟修竹虽能想通,一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条官道是东西走向,李重霄一行去沧州,行的是往东的方向,她扶着树干慢慢站稳,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便往西走去。奇怪的是,她往常内力充沛的时候,对付这思归掌,尤还要如临大敌一般,仔细运功相抗,方能缓解一点疼痛,此时内力全无,奔走起来,却只感到后背掌伤处,如火聚一般灼烫,反而没那么痛了,甚至越走得快,还较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更加好受一些。起初,她还道是灵蛇醒脑丸发挥了效力,便加快了脚步,想趁着药力还在的时候,再走远一些,后来,却渐渐感到后背那股热气不再凝成一团,似乎缓缓地往四肢百骸散去,好像化开了一般,痛感也越来越轻了。

因着风寒,脑袋还迷糊着,却也隐隐想到了些什么:从武夷派那位迟诚前辈传下来的法子,是要静坐运功,以自身的内力抵抗李紫霄的掌力,但这个办法,只能是硬碰硬地抵御疼痛,却无法化解,两股相异的力道始终在体内冲突作乱,更是大大的损伤;而此时自己内力全失,相当于全身成了一个空袋子,躺着、坐着的时候,还是只能忍着李紫霄的掌力侵害自身,可是一旦像如今这样动起来,给予这股掌力导引,是不是就令它自行散开了呢?

她心中一阵狂喜,几乎要以为自己此番因祸得福,想出了破解思归掌的方子,却倏忽想到——失去内力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之后恢复了,又怎能接着用这等类同散功的办法呢?那不是让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真气,又都化去了吗?这样一想,不免又丧气起来。

她虽走在林子里,却一直距离官道不远,就是为了时时看到路上的经过。她不敢停下一步,怕一旦扰乱了这股真气的流动,思归掌的痛又会发作起来。凭着灵蛇醒脑丸的药力和自己的一股劲儿,竟直直走了一夜,直到背上晒到了太阳的热气,才知东方破晓,这原本最艰危的一夜,终于是挺了过去。

孟修竹渴极累极,却依然向前走着,只怕这股劲儿一旦中断,便会晕倒在地上了。走到日头高高的,才听到后面有车马行来的声音,她快步走近了去,却不敢全然探出身子来,只遥遥望见走过来的一支队伍,车上插满了镖旗,这才放下了心,从林中奔到官道上,预备拦车。

那镖队走得不慢,打头的那人见到前面有人冲来,立即勒住马头,朝后面打手势,余人本来想着这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官道,不会有什么状况,这时也只得警惕起来,手掌按上了腰里佩的刀剑。众人走近一看,却只是孤身一个的年轻姑娘,道旁的林子里则静悄悄的,再无旁人,都纳罕间,再瞧那姑娘,头发散着,中衣已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她脸色发白,眼睛眯着,嘴唇也极干,似乎快要撑不住了。

那押镖的镖头一挥手,止住余人,自己跃下马来。孟修竹踉跄着,将倚曼所赠、紧握了一路的金钗塞到他手里,弱声说了一句:“劳驾,搭一程路。”言罢便向后走去,攀上一辆装货的独轮车,找了个仅能容一人坐的空位,蜷缩着,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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