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出门万里客

“咳咳”,孟修竹被呛到,睁眼醒了过来,抹一把脸,却是被人用水泼醒的。她扶着货箱,勉力坐了起来,镖队还没停下,前面接了她金钗的那汉子,依然骑在马上。

那满脸虬髯的汉子转过头来,道:“知道你没睡够,可是再不醒来,却要活活烧干了。”声音也甚是粗豪。

面前递过来一碗水,孟修竹伸手接过,咕嘟咕嘟喝了,还过碗去,旁边那人又再递给她一碗。接连喝了三大碗水,她神志清醒过来,眼见太阳快要落山,又一个黑夜即将降临,心里一沉,此时才算深深体会到了武夷派那位迟前辈,为何明明已捱过了那么多次,却还要在思归掌发作的前一天自尽,这般一天熬过一天、却永远熬不到尽头的日子,还有什么滋味呢?

马上那汉子扭头,见她刚醒来,便愁容满面,不禁问道:“你这姑娘太也狼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孟修竹打量了一圈周围,见他们依旧在赶路,身旁同坐在车上,却才给自己递水的那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额头狭窄,两边的太阳穴像被人一拳揍得凹了进去似的,唇上两撇短须,只瞧着她,神情甚是关切。

孟修竹没答话,低头瞧见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男人的衣衫,身旁那人低声道:“对不住,赶路的,找不到什么干净的衣裳。”

那骑在马上的镖头又回头,笑道:“你管她呢?她风寒还没好,又发了烧,还能闻到你那几块破布上有没有味儿?”

孟修竹冲身旁那汉子道了声谢,前面那镖头又道:“姑娘,你搭咱们的车,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糟。咱们走镖的,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不想留你的。可是你出手大方,又没甚危害,瞧你小命不保,这一程便也载了。我们今晚落脚的那地方,十里八乡都寻不着郎中大夫,你能不能挺得过去,却不关咱们的事了。你有什么遗言,不妨现在说说——太费事的,可就算了啊。”

孟修竹一愣,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确滚烫,可是搭了自己脉象,也不过是风寒加剧之外,又发了烧,哪里便要死了呢?料是那汉子瞧她情况太糟,不肯惹上麻烦,当下求恳道:“不论是死是活,我能否再跟你们走上几天?”

“嘿,被我猜中了罢。连咱们要去哪儿都不打听,便要跟着,果真是闯下了大祸,急着逃走,是不是?我来问一句——跟灵蛊教有干系吗?”

孟修竹心中一跳,灵蛊教素在黔南,神秘至极,他一个北方口音的镖头,怎么能瞧得出来?不知他了解多少,只道:“我确是认得灵蛊教的人,只不过是熟识的朋友,不是敌人,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您怎知……”

“我虽不常走南方,却有缘见过类似的钗子。这种金子摸起来,较寻常的粗一些,是黔州的金矿独产的,式样也是未嫁的苗女惯自用的,在中原几乎找不见,那等工艺,外人也很难仿造出来。”

孟修竹听到这里,心生疑窦,问道:“您的意思是,苗女打了给自己戴的吗?”

“不错,而且一般是各自家里打的,不流到集市上买卖。因此虽然大体样子差不多,却寻不到一模一样的两支金钗。”

她眉头一蹙,若果真是这样,倚曼为何要骗她说,这是李重霄送给她的呢?

“嘿,你自己都不清楚手里的东西,不是哪里偷来的罢?”

“非也,乃是他人所赠。”

“噢,”那镖头又道:“你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亏得碰上咱们这等道儿上的,还算略微识些货,瞧见了你那满手的茧子。若是旁人,昧了你财物不说,将你先奸后杀、抛尸荒野,你又找何处说理去?你是使双刀的呢,还是双剑的?”

孟修竹虽长于右手的单剑,却也惯练诸般兵器,因而两手都有茧子,听他开始打听自己师承来历,不愿诌瞎话骗人,却又不能以实情相告,只得含糊说道:“长辈传过一点枪法,胡乱学过几年罢了。”

“姑娘使枪?好一把子力气啊。你那茧子,可不像是几年的功力,你家是军户吗?”

孟修竹犹豫一阵,轻轻“嗯”了一声,“关西军,听过么?”

“啊!关西军呐,失敬失敬,我们可也是打关州来的呢。”

孟修竹心念一动,接着问道:“你们既在关州,可听过那边有个行商的崔公子?”

“崔公子么,那是鼎鼎大名了,只是他一贯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他,他有事来找定远镖局,也是向来派他的人同咱们总镖头说话的。”

“那您却怎么称呼?”

马上那汉子嘿嘿一笑,道:“我么,是定远镖局的老伙计了,江湖上给个诨号,‘拳冠宜水,刀霸南关’,丰老二丰朔是也。”

孟修竹浑没听过,只是由他这“拳冠宜水,刀霸南关”的名头,想起了李紫霄被人称作“天下武功,不外紫霄”,同样八字,可二者实是天壤之别,禁不住笑出声来。

丰朔还道她在嘲笑,微有着恼,“姑娘,莫道你家是关西军的军户,就能瞧不起人了。我年轻时也学过几手长枪,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不妨比划比划。”

孟修竹笑道:“我哪里有嘲讽之意?只是我在家排行第五,前头四个哥哥,您是老二,我是小五,听来有缘罢了。”

“你家既有这么多男丁,怎么倒没一人管你,任由你自己出来乱走了?”

孟修竹用手指梳了梳自己散乱的长发,又随意编了条辫子,道:“他……他们都忙——是跟在卢将军身边的。”

初时,她见这车队打着正经镖局的旗号,料到他们有事在身,纵然不肯带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地折辱于她,一颗心便已安放了几分。可是倚曼说得不错,此时她手上无力、身上带病,别说一伙成年男子,便是山野村妇相欺,也难以还手。她不知这些人的深浅,不敢指靠着他们的良心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加不能坦承自己便是苍阳派孟修竹,想来想去,还是撒了个谎,给自己诌出一个大靠山来,好叫这群人有所忌惮。

那丰朔果然一惊,“卢将军,便是,灭南越国、兴卢家枪的老诚国公,平南大将军卢放之子,数度击退乌蒙大军、名震北疆的关西总兵,当今的诚国公,卢荻卢将军吗?”

孟修竹笑道:“诚国公一脉,子弟不显,自老诚国公逝世,除了袭爵的这一位,当今世上,还有哪位卢将军?”

丰朔啧啧赞叹,同她说起卢荻近些年在北疆的种种事迹,孟修竹却暗暗惭愧——她也是头一次听闻“这一位”卢将军的赫赫军功,只能含糊着附和。对于自己无奈之下,欺骗了定远镖局一行,也有些难为情——她从前行走江湖、与人交往,从来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报出师门名姓,从不屑隐瞒造假,却也在此刻,真正地感同身受了李重霄到处捏造身份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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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这定远镖局的车队停在了道旁一处颇为简陋的客栈——说是客栈,不过是搭了几间木屋和草棚而已。丰朔下了马,便吆喝众镖头和趟子手安置车货和牲畜,管店家要饭。孟修竹晃着手里的小药瓶,犹豫着该不该吃下第二颗灵蛇醒脑丸。倚曼一共只给了她三颗,再三叮嘱她不能连吃,否则毒素累积,那便救不得了。只不知隔了一整天吃一颗,算连吃么?须知这思归掌发作时,是突然袭来的剧痛,若不吃了,还能有如昨夜那般的气力,靠动起来、散出功去捱过吗?

她攥着小药瓶,正思量间,面前忽然递过来一碗饭。孟修竹刚接过,不及抬头,却见那人已蹲到了她身侧,吃起了自己碗里的——是白天跟她坐在同辆车上、给她递水的那汉子。闻着米香,孟修竹方才觉出自己饿了,抓起筷子便夹,填了几口停下来,却见那汉子一直在盯着她,见她发觉,又连忙低下头去,默默扒饭。

孟修竹将嘴里的饭一咽,笑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那汉子嗫嚅道:“姓记、记号的记。”

孟修竹奇道:“噢,世上还有这个‘记’姓么?当真罕见。”

那姓记的只“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孟修竹又道:“记大哥,你们夜里需要人手看货吗?我可以——我晚上睡不着。”

“他就一趟子手,你问他干嘛?”丰朔雄赳赳跨过来,大声道:“今晚有人轮值,他前半夜,小四儿后半夜,用不着你——你是想早点儿死了,好解脱是不是?”

“我身患‘夜游症’,在外头睡不安稳,会发作得更加厉害,还是等白天再睡罢。我跟他们一起!”孟修竹将手里的碗往丰朔碗上一叠,“我去瞧瞧马儿喂得怎么样了!”笑着跑开了。

她思虑良久,终究是吞下了第二颗灵蛇醒脑丸——人的意志力也是有限的,既然享受过能靠药力支起精神的好处了,便绝难再下定决心自己生扛了。孟修竹暗暗祷祝着,到明天晚上,思归掌痛感减轻的时候,便死活也不用这毒药了。

她吃下药去,却不像昨晚那样不停地走来走去,而是摆开阵仗,练起了拳脚功夫,过不多时,感到后背又升腾起一股热气,渐渐往身体各处游走。如她所猜,这般打拳踢腿,将身子活动开,较单纯的走路,那掌力便散得更加快了。

星星爬上夜幕,客栈和镖局的众人,见她不知疲倦地在院子里练功,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观看,不禁啧啧称奇。丰朔也倚着门瞧了好一会儿,觉她出招甚是精妙,步伐虽慢,一双掌却舞得虎虎生风,腰腿配合也极有架势,显是正儿八经学过的,却不像是军中拳脚,终究也没能辨出她的武功家数。

其时,任何江湖武人,在摸到兵刃之前,都要先习练拳脚功夫,再入兵刃的门,孟修竹也不例外,学的自是从前朝阳派独有的拳掌腿法。只是能下山闯荡江湖的三门七派众人,都已熟习本门刀法或剑法,出手也自然多是用上兵刃,因而丰朔便是再见多识广,又哪里见过朝阳派的拳脚功夫?

众人安顿好后,他便不许他们再看,驱赶着去歇息了,再抬眼一瞧,自己的趟子手老记却还在瞧着她,只得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进了屋里。

也不知孟修竹练了多久,那姓记的还在看她,忽的走上前来,道:“已经一个多时辰啦……”却听孟修竹惊叫道:“闪开!”一掌将要劈在他身上,又生生调了个弯儿,还好那姓记的躲得倒快,只被掌风扫到了胸口,却登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孟修竹练着练着,便渐觉越来越精神、发力越来越轻松,听掌风的声音便知打出的劲道不弱,可自己内力全失,难道竟是将李紫霄那一掌的力道打出来了么?她自己练得兴起,便也没顾及到四周,等发觉那姓记的靠近,却差点来不及了。这掌力不是来源于她自身,不能做到收发自如,她顾念人家性命,只好带了个弯,岂知这一转之下,劲力一岔,自己却也受其冲击,喉头上涌,吐了一口鲜血。

她见那姓记的血吐得比她多,来不及惊讶这掌风扫到便有如此大的威力,便急着去看他伤势。一停下运功,忽然又感到,后背那熟悉的灼痛似又要开始发作。那姓记的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道了一声:“不碍事。”孟修竹听他话声还算稳,略微放下心来,继续练功,练得久了,也就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将周围的事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整整练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体内那股劲力渐渐衰弱,孟修竹吐息几次,停下了手,却见姓记的脸色灰败,整个人迷迷瞪瞪的,竟然还呆坐在货箱那边。孟修竹忙上前给他搭脉,正巧这时候,丰朔一行也起来了,里屋一个汉子一边穿着褂子,一边忙不迭地奔将出来,叫道:“老记,怎么你没来叫我替守?”这人自是本来安排好,昨天后半夜值守的那个“小四儿”了。

丰朔见他倒在货箱一边,问清了孟修竹情由,骂道:“癫子!你就是个癫子!你没事凑上前去干么?伤了也不知爬回去歇着,还在这儿看什么看?”转过头,又冲孟修竹发火道:“他被你一掌打伤,你就直到这时才发现?你练了一宿没停吗?”

孟修竹颇为过意不去,却也不便解释,只道:“我刚探了,肺脉有点损伤,不太重的——这药方我也能开,只是得赶去有药店的镇子。”丰朔便招呼众人赶紧收拾上路。孟修竹塞了几口馒头,将那姓记的扶上车,自己和他坐在一处,本想照应着他,却因昨夜练功疲乏太过,加上病也还没好,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发现身上盖了一套新的衣裳,日头又已偏西了。她猛地直起身子,见那姓记的好好待在身旁,脸色相比早上,红润了许多。他见她醒转,笑着指了指手里的药包,小声道:“已经去抓过药了。里面还有治你风寒的。”

孟修竹摸了摸自己额头,不知何时,烧已退了,想是昨夜出汗多的缘故。抖了抖身上自己的新衣裳,见是一套靛蓝的女子衣裙,颜色式样都颇为老气。前面马上的丰朔回过头来,道:“都是当了你那金钗买的——谁叫你只穿那破烂了的中衣混在中间,倒好像咱们强抢民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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