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孟修竹逃难途中,也不甚在意,立即将那衣裙穿上了身,只是风寒未愈,嗓子依旧烧得很。只听身旁那姓记的悄悄问道:“你昨晚也吐了血,不碍事么?”

孟修竹这才想起来,自己搭了搭脉,没察出什么,笑着摇了摇头,问他道:“胸口还痛吗?真是对不住。”

丰朔“哼”了一声,道:“老记啊老记,你可千万不能死,知道么?欠我的钱,还没还清呢。”回头对孟修竹道:“你道他为甚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他呀,早先爱赌钱,把父母的老宅都输光了,人家差点儿砍了他手,还是我念着同乡的情分,替他还了的,这才收了心跟我走镖。这一趟出完,差不多能还完我的债,他爹娘的家宅呢,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赎回来呢,更别提娶媳妇了。”

那姓记的听他提到这些,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孟修竹却笑道:“我听闻,人一旦沾上赌,便是下了黄泉也再难回头,记大哥能及时醒悟,这么多年都没再犯,这份毅力,非常人可有啊。”

今晚歇脚的这家客栈,却比昨天那家稍微有些模样了。那店家似与丰朔甚是相熟,热情招呼道:“丰镖头这一趟,又往晋恒山庄吗?还是只要饭、不要酒罢?”丰朔一面笑着答了话,一面分了饭给孟修竹,“怎么,今黑还不去睡觉?还要练功吗?”

孟修竹点点头,又从厨房的炉火上取下两只罐来,倒在碗里,把治肺伤的那碗给了那姓记的,举起自己那碗治风寒的,跟他碰了一碰,笑道:“咱们这便当喝酒啦!愿灾病速去,钱财尽回!”那姓记的自被丰朔揭露状况,一直悻悻的,这时终于笑了一笑,将一碗苦药仰头喝尽,自去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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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吾一声镖车走吼,半年江湖平安回吼——”

“借道哉——借道哉——”

孟修竹听他们唱得有意思,也跟着唱了几句。一嗓子吼罢,丰朔回转过头,笑道:“你这鸭嗓儿还没好利索呢,瞎凑什么热闹?”

这两日间,孟修竹果然没再吃那灵蛇醒脑丸,靠着夜里自己练功,也将这一遭的思归掌扛下来了,只是连吃过两颗,究竟有些损害,时不时的有些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被她掌风扫到的姓记的趟子手,所幸受伤不重,身体底子也还结实,纵是舟车劳顿,没怎么好好将养,服下几帖药,也好得差不多了。

路上尘土飞扬,孟修竹这一开口唱,又被呛得直咳嗽,那姓记的照样倒水给她喝。这几日来,她已同定远镖局这一队的人混得熟了很多,有时倒想着,忘个几天“孟修竹”,忘了江湖上那些纷纷扰扰,只做几日军户家的寻常丫头,跟着镖队的朋友出门走走逛逛,实在要比之前快乐自在许多。

“丰二哥,你们当真是如歌儿里唱的那样,半年江湖才得回么?”

“那是出远门儿。像咱们走晋恒山庄这一趟罢,是老路了,从关南到那儿,便是再慢悠悠地走,小半月也能来回了。”

“晋恒山庄?”孟修竹曾听闻,晋恒山庄虽以酿酒闻名,庄上却收揽了好些爱酒的刀客,庄主常一非更是号称“双桨刀”,跟苍岩派也有些交情,去年苍岩派并派之邀,好像他们也是被请上了山的,说不定还在宾客列中,见过自己和凛冬石台比武。

想到这儿,心下一凛:江湖皆知,三门五派华严寺之议,孟修竹被苍阳派掌门羊岭南下了禁足令,两年之内不得离开华山,此番自己为了寻笑方出来,可万万不能和这些江湖人打上照面。

丰朔听她只重复了一句,便不再言语,料想她是没听过这些江湖名头,解释道:“咱们总镖头跟常庄主是老熟人了,我也来过好些次。晋恒山庄本是托庇于苍岩派的,去年苍岩派给人家并派远迁,两下里便不再来往了。苍岩派原是这边儿的老魁,他们一走,北太行这一带的武林便群龙无首,像晋恒山庄这般门户,不知现今是听谁的号令了。”

“那个什么苍……什么派,他们要走,总得卖山卖地,教谁买去了,不就听谁的了吗?”孟修竹试探着问道。

丰朔叹道:“姜家买的。可是你看,现今姜家自己都被灭了门,岂不是一场空?”想了想,摇了摇头,又道:“丫头家果真没见识,便是活着,也轮不着他们说了算啊。难道你没听过,混江湖,谁拳头硬,谁才是老大吗?像姜家一般,你再有钱,再富甲沧州、声隆华北,能跟魔教三少主掰腕子吗?人家想踩你,就踩你。”

孟修竹微笑道:“魔教三少主,也未必有多么了不得,或许也不过是个整天奔波头疼的主儿罢了。”

丰朔瞪了她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长叹了一声,“嗐,咱们这些蚂蚁一般的,也亏得不配入了人家的眼,所以呢,他们爱怎么变、怎么搞,总不会踩到咱们头上。反正这江湖永远都需要走镖的,不是吗?”

孟修竹“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刻着手里的一块木牌。那姓记的微微偏头来看,只念出两个字:“……之墓?”他没念过书,只是上坟的时候,见人家的墓碑上常刻着那最后两个字的样子,这才认得。

“是‘笑方之墓’。哼,幼稚,还不知人家怎地得罪她了。”

孟修竹刻得烦,最后一个“墓”字没刻完整,便随手将木牌往道旁的小溪里一丢。倚曼说,等她捱受了寻尸虫的痛,一想起害得她如此的那人来,便也只记得痛,不记得情了。可是,她虽因寻尸虫失了内力,却也阴差阳错地试出了克解思归掌的一半法子,她心中剩的那点儿怨,还足以继续怪他吗?

自从那晚听到他和倚曼说话,她就反复地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世上再没了“笑方”,只剩下了李重霄,她也自当不再念情。可是真的给“笑方”刻了墓牌,真的当他是死了,才体会到自己心里的不舍,并不比在宁城外的乱葬岗,寻找他的尸体时少一丁点。

他曾说,即使举世伐之、踽踽独行,他的心也始终跟他自己站在一起——也许他的确没有变过,变的,只是那一个个掩人耳目的身份:什么姜卓衡、什么崔公子,或许还有在别地的许多名头。而自己即便已知道了所有真相,也不能丢开他——难道笑方也始终是笑方吗?

可不管他是谁,他都不会再变回自己想要的样子了。她将双手交叠在脑后,靠在了货箱上,闭上了眼睛。此时,后头驱赶马儿骡子的吆喝声,倒还令人心安一些。

进了陈家集,丰朔说,再走一阵就能到晋恒山庄了,正巧快到晌午,大伙儿便在镇上歇上一歇,用些饭食。孟修竹纵是馋着晋恒山庄独家酿出的“满堂醉”,可一想到庄里的人说不定认得她,便思量着,这番就不跟过去了,留在这里等他们交完货,再搭他们的车回关州就是。

一进客栈,便见几个带刀的汉子围在东堂嗑瓜子儿,其中一人问店家要酒,却是汉州口音。孟修竹连忙问镖队里的一个伙计借了草帽,戴上了才敢偷眼往那边打量——瞧他们装束、语调、佩刀,都像是秦门的人。

她心中突突地跳,再不敢抬头看,眼见那一桌只是秦门的年轻子弟,却生怕他们族中长辈也在附近,更怕掌门秦思源亲自到场——九莲山石台比武和天河山江湖公审,众人都与她离得较远,那晋恒山庄的常一非未必认得出她,可华严寺中,秦思源是曾脱衣检视过她掌伤的,一定能认得出她,想到此处,将帽檐压得更加低了些。

镖队里那姚四儿大喇喇地笑她腼腆,平时还大大方方的,怎么一到了大镇子,变成只鹌鹑了?孟修竹本就在警觉着,听他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禁不住抬头给了他一记眼刀。姚四儿被她这凌厉的一瞥摄住,手中的茶水也洒出了几点,竟再不敢多谈。

她盼着镖队和这帮秦门的人远远避开,不防丰朔倒主动走上前,去跟秦门的人攀谈。孟修竹叫苦不迭,他不是仅仅“拳冠宜水、刀霸南关”么?怎么同千里之外的秦门也甚是相熟?又想起他们走镖的,走南闯北本是常事,丰朔既说他不常去南方,那便一定多在北方押镖了,认得秦门的人,也不算奇怪。捱得一会儿,所幸秦门并无长辈在此间,丰朔和那几个年轻子弟也无甚可谈的,只说得几句,便也没了下文。

丰朔回到定远镖队这两桌,似是闷闷不乐,叹了口气,只道了一句:“他们说,秦掌门她老人家病了。”

孟修竹剥了只瓜子,奇道:“她同你差不多年纪,怎么就是‘老人家’了?”

丰朔本来失着神,闻言瞧了她一眼,“你也识得秦掌门?”

孟修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怪自己这几日跟他们随随便便地说笑,一时竟忘了掩藏,便道:“嗯……我是想着,若是七老八十走不动道儿的,也难掌理一个门派罢……”

丰朔甚是不耐,没听完她解释,便自顾自道:“哎,这是敬称、敬称,懂不懂啊?”

队里一个姓栾的镖头笑道:“秦掌门年轻的时候,救过咱们二爷一命。这不是念念不忘嘛。”桌上几人一齐笑了起来。

丰朔提气道:“滚滚滚,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早忘了。我只是佩服人家刀法罢了,同是练刀的,人家是‘北方第一刀’,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言下颇为怅惘。

“那秦门来这儿,所为何事?”孟修竹问道。

“呀,这倒忘问了。”丰朔一拍脑袋。孟修竹看得出来,他尽是记挂着秦掌门的病了,当下很想告诉他,去年初冬还见过秦掌门一面,人那时好好的,如今才过了数月,想来不是什么大病。可碍于自己眼下的身份,却又不能说出来,好宽慰他一些。

众人用过了午饭,便要动身前去晋恒山庄。秦门的人既在此间,孟修竹便也不敢留在这镇子上,偷偷去厨房的灶台旁抹了几把灶灰,将脸弄花,这才重又压低帽檐,跟着他们一起去晋恒山庄交货。

一行人进了山庄的后院,同管家验过了货,两下里清了账,一切倒还顺利,也没碰上晋恒山庄里什么显要的人物。孟修竹帮着卸货,有好事的家丁问起她来,栾镖头便打个哈哈,说是路上捡的姑娘,瞧着可怜,便一并带上了,孟修竹自己便也装聋作哑,不知会半句话。

丰朔正待要领了人走,却被管家拉住,说道前厅来了客,正张罗着吃酒,请他也去。丰朔摇手道:“这不太好罢。我怎么便将这一帮兄弟撇在这里,自己去大吃大喝?”

管家赔笑道:“眼下太阳落山,镖头要是走了,也得带兄弟们去吃饭不是?大伙儿远来辛苦,咱们山庄一齐管了就是!邀您去前厅陪客,是因着您和顾总镖头,还有咱们常庄主,那都是老交情了,常庄主本来也甚是想念,盼着和您一聚呢。其余兄弟,有我陪在这里,好酒好肉伺候着,您还怕怠慢了他们不成?”

栾镖头笑道:“好么,我道从关南到这里,这般熟的一段路,咱们几个也尽够了,怎么还要二爷亲自押镖,却原来是常庄主想念朋友,以公谋私了。”管家哈哈大笑,丰朔也即会意,听那管家言辞恳诚,自己与那庄主常一非确是好些年没见了,欣然愿往。

当下,山庄的家丁便在后院搬来桌子、摆开席面,那管家请手下人招呼着定远镖局这一队人,自己先送丰朔去前厅。丰朔走出两步,却忘了什么似的,又再退回来,叫上了那姓记的趟子手一起,跟栾镖头嘱咐了几句,让他照顾着大伙儿,不准喝太多酒。

他们走后,孟修竹奇道:“记大哥不爱说话,怎么叫他去陪酒?”

栾镖头笑了笑,“闷葫芦,可也是酒葫芦,能喝得很。可他自从赌败了家业,穷得叮当响,再没余钱下馆子打酒。前厅的酒菜一定比这里好得多,二爷叫他去陪,也是好心。”

孟修竹竖着耳朵,听见那管家带着定远镖局的二人转过后廊,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客么,是秦四爷”,只是她此时没有内力,再多也听不清楚了。暗暗思量着,“秦四爷”应当就是秦思深,是秦门中,掌门秦思源之下的第一人,当年争夺掌门之位,也是仅以一招之差,败给了堂妹秦思源,在刀法上造诣颇深。

若按照丰朔将秦思源誉为“北刀第一”的排法,那秦思深就毫无悬念是“北刀第二”了,他人也能干,一直作为副手辅佐秦思源,然不知此时掌门病了,他不在门中主持事务,却领着子弟千里迢迢地跑来晋恒山庄做什么?

秦思深历来也侠名远扬,孟修竹虽未与他单独朝过面说过话,心里却也当他是位可靠可敬的前辈,听闻他在,本应更加放心,可她在禁足期内私自下山,心虚得很,极怕跟这些长辈撞上,叫师祖和苍阳派平白担了个管教不严的臭名,也只能小心再小心,暗暗祈祷丰、记二人早些回来、带领一行人速速离开这熟人遍地的晋恒山庄。

她在人家的地方,向来谨慎,更何况如今身份尴尬、势单力弱,因而虽然海量,也滴酒未沾,除了夹几筷子花生米,便是添些白饭,也幸而她风寒没好,鼻子不灵,那“满堂醉”的酒香便诱惑不大了。

过不多时,果见那管家回来陪酒,她也不发一言,瞧周围几个,早就把丰朔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一路上禁酒多日,此时既交完了货,摆脱了心事,便也敞开了怀,一个个吆五喝六、灌得大酣,这下真是名副其实的“满堂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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