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车驶过,细雨如丝,墓园沉静地等待它的来访者。
黑色的车门缓缓开启,莱茵踏足在铺满青石板的土地上。
雨滴迸裂在黑色的绸布上,在这个早已不需要避雨的时代里,只有吊唁者才会撑伞。
伞下的男人身形颀长,眉目俊朗,古希腊雕塑一般的面庞上盘踞着迪亚拉山脉般的鼻梁。
他穿着过时了将近一个世纪的维多利亚时期的黑西装,装满星辰的钉扣与乌木一般的发丝遥相呼应,如同彷徨在极夜里的神明。
莱茵不是第一次造访这里,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林立的墓碑,来到守墓人的身边。
格拉斯顿伯里,即温柔乡。
新的世界赋予这片土地新的名字。
青石板路覆盖了战争的焦土,鳞次栉比的建筑取代了疮痍的废墟,人们在前人的骸骨之上行走。
在那场足以称得上是全人类灾难的战争里,**与仇恨不加节制地吞噬了一切,无数璀璨的文明如同一张薄纸,轻而易举地被蔓延了两个世纪的战火烧毁。
挑起这场战争的是名为“渡河者”的组织,他们想用战争打破旧世界的秩序,站在更高的地方,获得更多的利益。
渡河者,意为从战争的长河里到达彼岸的先驱。
自称旧世界继承者们的盘踞在温柔乡的高塔之上,摇晃价值一枚核弹的红酒杯,对着战火纷飞的土地嘲笑文明的脆弱。
他们高调地庆祝旧世界的消亡,乐不可支地分配着旧秩序的残羹。
然而这些在高塔上高谈阔论的上位者忘了,他们——也是旧世界的一份子。
新世界没有他们的位置,愤怒的群众将他们从高塔上推落。
高塔上傲慢的野心家——渡河者们,用他们粉身碎骨的结局拉下战争的帷幕。
然而野火烧不尽春草,**是人类社会永恒的主题。
莱茵驻足在无名的墓碑旁,望向墓碑上那句警言:
“望后人谨记——人类永不可认自己为上帝”。
十一种不同的官方语言挤满了墓碑,连主人翁的姓名都无处落笔。
那里埋的是莱茵的父亲,渡河者的一员,在战争末期带着小队被分配到北极冰川之上的实验室里进行长生实验的研究员。
男人用注目礼嘲笑着墓主人的古板。这十一种语言的警示,对于新世纪从出生起就广泛植入新型万能芯片的人类来说,只会是十一遍毫无意义的重复。
“这是他的遗愿。”守墓人向沉睡在墓地里的灵魂奉上了一束代表新生的风信子。
这是新时代的礼仪,代表着期盼他们的亲人有朝一日能从冰冷的墓园里回归,拥抱第二次生命。
新世纪的墓园不再是沉寂的代名词。如果人们能等到一个没有虫鸣的夜,他们将在这里听见机械美妙的低吟——恒温箱的轰鸣。
遗体在这些恒温棺材里比木乃伊还要稳定。
人们坚信总有一天科技能够跨越生与死的极限,让他们能够享受永恒的生命,等待那时的社会将他们唤醒。
“也许在他看来,这更像是讽刺。”莱茵轻嗤一声,用手杖轻轻敲击脚下沉寂的地面,“你看,他甚至没有选择恒温箱作为自己的终点,他不会希望自己有第二次生命的。”
守墓人耸耸肩:“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讽刺他,莱茵?”
“得了吧,巴蒂。”莱茵收了伞,任凭细雨打湿他的衣衫,“在北极的玻璃穹顶之下,唯一不会恨他的也就只有你了。”
“恨有什么用。”巴蒂笑了笑,“恨他难道就能改变我们从出生起就不被看做人类的现状吗?”
莱茵沉默。
他们是长生实验的实验品,通过基因编辑杜绝了死亡的怪物,他们被视为异类,只能隐姓埋名地活着。
深栗色的眸子望向未署名的墓碑,金色的警言在时间的洗礼下永不褪色,永远像阳光那样耀眼,在这由大理石组成的城邦里,刺目地陈列在人类史上最大的功臣与罪人的墓碑上。
但正如无人会走进这座墓园,人类永远不会从成功里吸取教训。
“至少最后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莱茵用雨伞轻轻扫掉墓前的风信子,“带我去见见那个孩子。”
“他不在我身边,我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巴蒂摇摇头,拒绝了莱茵。
莱茵蹙眉,他没能理解巴蒂的话。
守墓人,长生者议会“风雪十一人”之一,继承于渡河者的称呼,巴蒂的职责就是在世界各个独立地中辗转,寻找那些需要被莱茵带回北极独立地“琉璃”的同胞。
他们不会强迫长生者离开,所以巴蒂会把需要帮助的孩子带在身边养一段时间,如果他的问题能够得以解决,巴蒂就不会劳烦莱茵。
巴蒂是不会推荐给莱茵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
“他……很不好。”巴蒂继续说道,垂下目光,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一句废话,莱茵判断道。
在这个时代,长生者只有两条活路,要么隐姓埋名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要么回到北极冰盖上与世隔绝。
但凡他们能在出生地活得下去的,没人会选择第二条路。
莱茵是第二条路的引路人,他会带无法在短生种的世界里生活的同胞们离开,带他们回到北极玻璃穹顶下安然度日。
莱茵转过头,满面狐疑地对上巴蒂,他今天反常得很,莱茵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巴蒂也要离开了。
那是五年前的巨变。
在第四代实验品营救行动成功后议会里,长生者分裂成了三派,以“先知”白鸟弥生为首的激进派、以“后觉”闻人远为首的下沉派,以及以“莱茵”代表的中立派。
巴蒂抬眸,绿宝石般澄澈的瞳孔里罕见地染上了晨雾,他只是无助地摇头:“我说不上来,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很熟悉的错觉……就像他经历过……”
血色之夜。莱茵在心里默念,一个他们最不愿提及的词汇,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是每位亲历者都无法正视的伤疤。
“对不起,莱茵。”
巴蒂声音发颤,他有意加重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不自主抽动的眼睑宣告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几度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止不住地痉挛。
这四个字的重量压在他的脊梁上,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
机械的嗡鸣声萦绕在巴蒂耳边,他的眼前出现同一个血泊。
血色染红了陵园灰白的世界,时光倒流回那个月圆之夜。
北极的玻璃穹顶下,年轻的研究员面容惨白,他缓缓地抬起手臂,指向隐藏在极光变幻下的星空。
那根手指是那样年轻,没有一点茧子,修长、匀称、指节分明,高举在沉默的羔羊群里。
他的目光是那样柔和,充满着向往与慈爱,星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如同细碎的钻石。
而这一切,最终都将为死亡的荫翳所笼罩。
少年莱茵伏在研究员即将消亡的躯壳上,它的灵魂在少年的耳边低语。
研究员有气无力的声音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唯一能记住的是那缕亡魂消散前那口孱弱的呼吸。
怨恨的,不甘的,带着对每一个沾染了罪孽的屠夫的审判。
彰示着他会化作百年的梦魇,在每一个长生者苍白的梦境里行走……
“深呼吸巴蒂,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是莱茵。
微凉的十字架轻轻贴在巴蒂的额头,一如很多个长夜,莱茵用他塞壬一般的嗓音抚平长生者的梦魇。
“深呼吸,巴蒂,深呼吸。”
——我代替我们的父母原谅你,我们拥有无止境的时间,倘若现在依旧无法面对那一汪血泊,那就先活在当下,将痛楚交给未来。总有一天,我们能够面对。
十六岁的莱茵站在聚光灯下,用稚嫩的臂膀代替他的同胞们担下所有罪过。
“要恨就恨我吧。”十六岁的莱茵站在摇曳的白炽灯下,“是恐惧让你们作出这样的选择,是我,将恐惧埋进你们的心里。”
银制的十字架在灯光下闪烁,像是高悬的剑。
莱茵是执剑的人,也是站在刑台上替他们受苦的领头羊。
巴蒂感受到古老的银饰与他的体温逐渐趋同,痛楚随着触感的流逝而平息,他缓缓张开双眼。
“莱茵,他太像你了。”巴蒂永远不说废话,“我看着他,就会想起你为我们牺牲的一切,为了我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活着担下的所有罪责。可是……”
可是你明明比我们还要痛苦。
巴蒂没有说出口,只是暗中攥紧了拳头。
他抬起头,眼眸里的晨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火焰。
一团蓝紫的火焰。
它燃烧在五年前的荒原上,他们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玉石俱焚,阻止长生者对第四代地下实验室的营救行动。
蓝色与紫红色的光芒像饿狼一般吞噬半个夜空,火焰挤压出的哀嚎回荡在荒漠里,所有人都在肆虐的火光下沉默。
然而莱茵并不知道地下实验室的存在,那时他正与第四代明面上的生物实验室交锋,消息来得太快,没给琉璃城反应的时间,是巴蒂带着留守派长途奔赴,才赶在他们发觉前暗度陈仓,把新的同胞解救出来。
参与此事的长生者们都默契地对莱茵守口如瓶,他们毁掉了地下实验室存在的一切证据,他们不想莱茵再替他们背负一桩不属于他的责任。
“新的实验室吗?”莱茵思索片刻问道。
巴蒂摇摇头,答:“他是第四代。”
第四代?莱茵有些惊讶,第四代实验室是他亲手捣毁的,第四代实验品他都见过,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孩子。
莱茵抬头对上巴蒂的目光,他无法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只能等待他的下文。
巴蒂没有说话,递给莱茵一张老旧的照片。
荒原,弦月,少年,火光。
五年前的保留派,除了顾明礼,都尽数出现在这张照片里,莱茵稍稍一揣度,就明白了自己不知道地下实验室存在的原因。
他眸光微黯,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少年们穿着白色的长褂站成一把折扇,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们的眼眸被蓝紫色的火焰照亮,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露出颈侧的细小钢印。
——只有牲口才会被打上钢印。
莱茵一眼就认出了巴蒂所说的那个少年,少年手里攥着一个匣子,藏在巴蒂高大的阴影里,他站在折扇的扇轴上,背对着燃烧的荒原,巧妙地将第四代护在身前。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莱茵的注意力放在了火光上,这是一种焰色,是某种金属被点燃时发出的光芒。
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哪一种金属,但危险是毋庸置疑的。
也难怪弥生会发疯似的提出那种计划,莱茵叹了口气,人类果然不会从成功里吸取教训。
“我会想办法。”
莱茵把照片递还给巴蒂,没有松手,与巴蒂在半空中僵持着。
这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巴蒂苦笑一声,食指在照片的中心点了点,那是他的背影。
所有见过地下实验室的同胞都离开了,巴蒂又怎么会例外。
莱茵卸了力气,不再与他僵持,他的预感被无情地印证,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巴蒂要离开了,与“无用”无缘的巴蒂·韦伯,不再是中立的守墓人。
莱茵有太多问题,他想从那澄澈的绿宝石里寻求答案,然而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巴蒂的话说尽了,他们的话说尽了,莱茵的问题不会得到回答,他们并肩而行的路已然走到尽头。
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曾并肩而行过。
莱茵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也许是他在北极的玻璃穹顶下待得太久,久到闻不到冰原外的硝烟。
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彼此要说的话,会得到的回答,他们都烂熟于心。
在这良久的沉默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问题:
他们还能再见面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莱茵轻巧地叹了一口气,撑开伞,在细密的雨丝里离开了这灰与白交织的陵墓,他不能回应,也不会因此而驻足——
他是第一代,是长生者的领头羊,是琉璃城的保险子。
只要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他就不能倒向战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