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幼安第三次看到那个穿得像演年代剧的男人。
礼貌起见,他不该将注意力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太久,但男人过时了一个世纪的西装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扎眼,他很难不将视线停滞在那件新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古董上。
男人身形舒展地坐在长椅上,他显然很习惯这样的打量。
也对,幼安的视线扫过男人的脸,有这样一张和煦如春风的脸,即便没有那件不合时宜的老古董也足够引人注目。
男人微微颔首,颌下的阴影自然勾勒出雕塑一般的面庞,狭长的凤眼像是沉睡在沙漠里的月牙泉,挺拔的鼻子山一样横亘在两汪清泉之中,两片薄唇是搁浅在三角洲的船。
幼安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男人抬起头颅,温柔乡的阳光就会久违地从云层里散落,砸在他深栗色的瞳孔里。
这样的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时间为他停留。
然而,幼安不叫时间,这位先生也不是幼安的目标。
幼安,二十一岁,长生者,目前正在温柔乡第一中学扮演一名穷苦的高中生,每天过着事务所与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无聊日子。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拮据,他不得不每天啃着不同口味的营养琼脂,穿着在漂白剂里泡了三天的校服,虽说他原本的生活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好歹能吃到正常的食物。
而不是这种,口感和味觉大战三百回合才能说服喉咙把它吞咽下去的凝胶状饱腹剂。
幼安微不可查地叹口气,他这个鱼饵再钓不出大鱼来,自己就得先散黄。
这个年代的优待生都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啊,幼安绝望地仰头,看向阴沉的天。
忽然,他的余光里出现三个不怀好意的少年人——十八岁,高中生,高压的学习环境使不成熟的灵魂将压抑和焦虑扭曲成天真的残忍,他们亟需寻找一个发泄口,他们无力向更高者发难,于是把尖刀刺向了更弱者。
幼安的神经微妙地紧绷起来,他没有时间去揣摩这个奇怪的年代剧演员为什么徘徊在这里。
相比于未知的风险,他有一场更加迫在眉睫的“危机”。
十八岁,一个做什么都很纯粹的年纪。
三个高中生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让幼安感到阵阵恶寒,他们琉璃珠一样的瞳孔里满是纯粹的恶意。
他不介意陪这些施暴者们玩玩,顺带看看他们的背后是否有来自校园外的势力。
温柔乡沉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世界上最宜居的独立地不过是富人的安乐乡,被粉饰的太平之下,是无数他们默许的牺牲。
比如长生者,比如而今的失踪案。
长生者失踪案的调查已经到了瓶颈,再小的蛛丝马迹他也不能放过。长生者的身份不被温柔乡承认,没有人会管他们这些世家的边角料,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为首的少年名叫费德明,他父母是温柔乡最优秀的刑警,自小耳濡目染,天生就知道怎么在这座城市的黑暗处行走。
在这个基因决定一切的时代,他似乎注定会走向他父母的岗位,一辈子做一只风箱里的老鼠,夹在上层与底层之间成为他人故事里连名字都不配被提到的背景板。
当上面的舌头,维护他们想要的真相,为生计发愁,电话每晚都要被不能被告知真相的受害者打爆,蹲在家里掉了漆面的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香烟。
费德明只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他十八岁,正处在一个总以为世界是围绕他们而存在的年纪,他不想自己一辈子过成如此失败的模样。
所以费德明需要一场能轰动整个校园的大事件来让自己过一把主角的瘾,最好大到能被什么人看见,然后带他脱离基因里自带的命运。
比如一场对基因论异教徒的真正审判。
于是他盯上了幼安,一个长生者,在这个基因神论的社会里带着天然的原罪,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这只羔羊。
更重要的是,上面也希望这些长生者去死。
费德明急促且沉重的呼吸搅动难以察觉的风,幼安抽丝剥茧,感受少年们的蠢蠢欲动。
他拥有异常敏锐的触觉,敏锐到能感知空气中一切微小扰流。
按捺不住的兴奋从紊流里传来,他们只是把这当做一场游戏。
幼安心下了然,不动声色,温室里娇养出的花不足为惧,即便是三对一,他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幼安低下头,匆匆走过时代剧演员的长椅,他对温柔乡的街道了然于心,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地方。
费德明立即发觉,指挥两个小跟班跟了上去。
他的肾上腺激素在无限制地分泌,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像是鼓点在耳边愈敲愈快。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缺氧的边缘拉了回来。
幼安走走停停,等待费德明跟上来,他要尽量做得不露声色,所以他首先要做的是确认他们之间的距离。
扰流不是万能的,幼安需要一面镜子,一面足以让他观察得到街道所有角落的镜子。
比如一扇巨大的玻璃制商场落地窗。
新世代的商场没有玻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学过滤器,它们能更好地还原商品本身的色泽,而且也不会造成光污染。
然而温柔乡的人们对“复古”有一种接近痴迷的喜爱,极其固执地保留了这些易碎的工艺品。
是的,工艺品,石头垒起的、极易风化的老式建筑,沥青铺成的、极易磨损的道路,沙子烧成的、易碎的玻璃。
脱产是审美的最高追求,在这个生产几乎完全机械化的时代,易损坏是最大的脱产。
幼安将目光移到玻璃橱窗的下部,折射和偏折让少年们映射在玻璃前后的身影巧妙地错开,微小的差距足够让幼安掌握少年们的位置,他用食指轻轻叩击,感受玻璃的震动。
倘若是他那位经验丰富的父亲,定会第一时间警觉,幼安是在探查玻璃型号,以确认玻璃的厚度。
可惜,来的是他的儿子,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幼安是个虚荣心旺盛的穷小子,他的行为不过是对着价目表望洋兴叹,自然也不会将幼安的小动作放在眼里。
幼安留下的资料被他精心编纂过,表里两层身份一个比一个需要钱,足以做引蛇出洞的饵,也足以迷惑自大的庸才。
三米,距离足够了。
幼安转进狭道,狭道的尽头是温柔乡的贫民窟——滞留区,外来者被安置在这些火车厢一样的隔离房里,像垃圾一样被塞进这片土地各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们称其为小巷。
这样的小巷里居住的都是抱团取暖的底层人民,幼安居住在这里,说明他只是一个科技孤儿。
没有人收养也不是谁的血脉,出身福利院的科技孤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的边角料。
费德明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它被人为地扭转到某个角度固定,恰巧拍摄不到小巷内部的情况。
但温柔乡有另一个监视网,监视着每一寸摄像头照顾不到的角落。
费德明不知道它如何运作,他能确信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一定能为某些人看见。
是时候了。幼安想。
他停下脚步,在心里默念——
三、二、一……
“幼安?”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正如同幼安所料想,带着刻意压制的兴奋。
幼安回过头,一瞬间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收起眼底的戏谑与厌恶,茫然地看着三个与小巷格格不入的二世祖。
这是他的工作,在不同的场合里扮演不同的角色,以套取不同的信息,交给他们的大侦探分析。
“是我,请问您是……”幼安带着礼貌的笑,僵硬的绅士礼节里隐隐透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穷酸气。
不愧是社会的毒瘤,基因神论的悖逆者,费德明嗤之以鼻。
“我们是谁?”他冷哼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不认识我?也对,你这种人,也没资格认识我。”
“我这种人?”幼安觉得有些可笑,“我什么人?”
“篡改自己基因的原癌细胞。”费德明义正词严,“一个无视基因馈赠的异教徒。”
原癌细胞,第一中学里对长生者的蔑称,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只是约定俗成地这么叫。
幼安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少年:
“异教徒?什么异教徒?”
“当然是自然科学的异教徒。”费德明即刻激动起来,将手放在胸前,面色虔诚地给幼安定罪,“我们的天赋是由基因馈赠,我们的一切行为由基因指导,看似偶然的相遇都写在了基因的某一个片段里,我们能到达的高度取决于我们的基因。你不是‘自然’,你是‘人工’。”
基因论。
一个无聊的、把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的学说,一个早已变成迷信与束缚的学说,一个把人异化成各种标签的学说,却是构成而今这个社会秩序的基石。
幼安忽然觉得有些胆寒,不自觉地整理自己的领子,想要把它立得更高一些。
如同所有将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的秩序一样,这不是定给人上人的。
幼安的目光扫过三个少年的颈后,他在找一条浅浅的伤疤,那是芯片移植和摘除的象征。
在温柔乡,只有外来者才会从出生起就接种芯片,以替代基础教育。
费德明没有察觉,他还在为自己的正义而沾沾自喜。
然而他身边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年注意到了幼安的目光,不自然地捋了捋后颈的头发。
“你是‘芦苇’?”幼安直视少年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刺了他一下。
少年瞳孔猛地扩张,他的肌肉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颤抖了起来,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露出细密的伤痕。
费德明抢在少年的前面,向幼安呵斥道:“我们现在是在给你定罪,不是你能提问和上诉的时候。你只需要闭上嘴,听着。”
“嗯……”幼安点头,没藏住的讥讽随着一声冷哼洒出来,“抱歉。”
这二世祖绝不是他的目标,幼安下了判断。
费德明的自我意识过剩,他太想展现自己了,这不是一个被“选中”的人会表现出来的。
而那个沉默的、金发碧眼的少年,他那双不敢直视幼安的双眼里写满愧疚,认命似的咬紧下颌,仿佛施暴是一种英勇。
他知道自己在作恶,他也藏有费德明不知道的计划,这个计划大抵在他的认知里更像是一种献祭。
幼安神色怜悯地扫过他,无论如何,他跨过了善恶的界限,就不能自诩为正义。
费德明轻咳一声,把事件的焦点拉回他自己身上:
“总之,你有罪。”
“然后呢?”幼安瞥了他一眼,他现在对金发少年的兴趣远大于对费德明的。
他想知道少年想要通过牺牲一个长生者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当然是由我们断罪。”费德明挥挥手,他的两个跟班立即上前打算架住幼安,“我有最优秀的刑警基因,我未来也一定会成为警察,那么我提前做一些实习工作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多么傲慢的论调。
少年的情绪搅动细小的风,幼安从中感受到他们的心跳——他们在享受这一切,享受恐惧、兴奋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享受双手染血后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
实验品的痛苦被当做消遣的工具,幼安的神经被愤怒挑动,他垂下目光,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费德明被预料之中的反应蒙蔽,向前一步,靠近幼安,就当他打算进一步奚落这只羔羊的时候,幼安猛地发力,一头撞向费德明的鼻子。
一股暖流从费德明的脸上划过,费德明擦了擦,是血,他的惊慌一闪而过,紧接着是被挑衅的暴怒。
然而幼安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他冷哼一声,目眦欲裂。
“基因?如果我对你们那可笑的论断说是,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同胞们?”幼安极力压制了吃人的怒火,“你们该死的信仰如果是对的,我就不会失去……”
“什么?失去什么?”金发碧眼的少年警觉。
幼安咬紧打颤的牙齿,深呼吸,强迫自己从情绪里抽离:“与你们无关,放开我。你们不是我的目标,滚出这条街,我没有兴趣和你们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过家家?”费德明拽一下领口,清了清嗓子,将身姿拔高,试图捡起审判官的架子,“你们听到了吗?他称审判是过家家,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罪过?”
费德明戏剧化地把最后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像是要把幼安钉死在这里。
他不能停下,失败意味着他会失去凝聚力和威望,意味着他没有这样的基因,意味着他没有登上校园这个小社会上层的机会。
他在害怕,害怕他会永远仰人鼻息,害怕他步上他父母的后尘。他极力克制的呼吸落在幼安敏锐的感官上,像扰人的飞虫,幼安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无视审判,不知悔改,罪加一等。”金发少年狠下心,冷静地接道。
“非常正确,法官。所以,我决定剥夺你的上诉权。”费德明擦了擦鼻血,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动手。”
金发少年迟疑了一下,用口型向幼安道歉,他是老虎的伥鬼,也是引诱浮士德的恶魔。
只是一个眼神交错,幼安就大抵明白了他的计划。
幼安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只有一瞬,他想,如果如同少年所期待的,用一条命换取一个集体的自我审视,是否算死得其所。
时间不给他得出答案的契机,少年的拳头已然来到了半空,带着破风的声音奔着失神的幼安重重砸下。
“咚咚”
狭道入口传来手杖敲击地砖的声音,清脆温和,却又足够打断这间不容发的时刻,少年的拳头停在了咫尺。
幼安寻声望去,新维多利亚的老古董正站在那里,拿着另一个老古董,一部触屏手机。
“莱茵,莱茵·艾德森。”老古董开口,他深栗色的眸子温柔地落在幼安的眼底,幼安只有一个感受,那不该属于人间。
“幼安,只是幼安。”
“幼安,好名字。”莱茵敲敲手杖,用平静而又轻缓的语调下令,“孩子们,离开这儿。我想,你们有麻烦了。”
三个少年怔在那里,他们的手环响起某种警示用的铃声,那是青少年人身安全保护装置,一种报警信号。
少年们仓皇地从小巷里逃跑,莱茵侧过身,让开了一条仅供一人前行的路。
“给你个忠告,”莱茵微微抬起手杖,拦住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年,“成为加害者并不能让你或者你们的处境更好过。”
“那我该怎么办呢,先生?”少年“法官”的眼底是一潭麻木的死水——
“芦苇的世界里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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